秘書听到了,不放心,推門進來看。
那邊梁聰民說︰「我沒說不收留她。」
「那麼,你盡快給我一個答復。」
「請你明日同樣時間再撥過來。」
雲生這才會意他想節省長途電話費,不禁扼腕長嘆,扔下電話。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雲生在書房看電視喝啤酒,喚她︰「進來陪姨說話。」
安琪意外,「你不問我去了哪里?」
「有什麼好問,大不了是豬朋狗友家里。」
安琪放下心來,「你與外婆不同。」
雲生啼笑皆非,「謝謝你,不敢當,她起碼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來,嘆口氣。
「你告了幾天假?」
「我打算輟學。」
「是明智之舉嗎?」
「我無心向學。」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覺得這阿姨有趣,光是諷刺,不予責罵,那表示,她視她為成人。
雲生接著說︰「你母親會傷心。」
安琪看雲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月兌,她已無喜怒哀樂。」
「你知道每個母親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塊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願做庸才。」雲生伸個懶腰。
安琪到底年紀輕,有點僵,「我父親怎麼說?」
「明天才有答復。」
「我到了那邊,也不會投入,那或許是個溫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個沒有家的人。」
雲生說︰「我會陪你去看過,如果不適合你,我不會勉強你留下。」
安琪忽然轉過頭來,「雲生阿姨,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雲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頓悟,多日緊繃年輕的面孔漸漸松弛下來。
世上只要有一個人關懷她,她就不至于放棄。
「你到了那邊,要由第十一級讀起,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記住了。」
第二天傍晚,雲生再一次撥電話給梁聰民。
一開口便問︰「答案如何?」
那梁聰民也算爽快,「雲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妻子說不能接納安琪。」
「你呢?」
「我現在都听她的,她為這個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雲生忍聲吞氣,「那麼,假使安琪前來寄宿,周末與假期,你們可願意照顧她?」
梁聰民馬上警惕,「誰付昂貴的學費?」
「我。」
「呵,」他松口氣,「那沒問題,假期來小住幾天,可以接受。」
雲生嗤一聲笑出來,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說的,是他的親生女兒。
「雲生,你盡避恥笑我好了,我實在沒有能力。」
「我會盡量替她辦入學手續,希望你至少會來接飛機。」
「雲生,有錢好辦事。」
雲生憤慨地掛斷電話。
雲生送別好友,腫著雙眼,與秘書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學。
雲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學校卻是門外漢,花許多時間,找了大堆資料,還勞駕了加拿大駐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結論。
秘書大吃一驚,「學費還真不便宜,每月開銷等于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養孩子,總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學畢業,你試過供奉老人沒有?二三十年那樣付出,永無休止,輪到最後,還需一大筆醫藥費。」
秘書忽然抬起頭,「這麼說,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現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樂,千萬莫傷春悲秋,浪費精神。」
雲生替安琪找到學校,在維多利亞,自溫哥華去,只有水路,沒有陸路,交通不便,好叫她專心向學,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蹤了。
她離家一夜不返。
雲生焦急莫名,她已與該名性格倔強,臉容俏麗的少女產生了特殊感情。
朱雲生是一名事業女性,在辦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卻空虛莫名,這些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雲生也想過要領養她。
可是又覺得不是時候,稍後吧,稍後塵埃落定,再作進一步打算。
屆時,感情基礎穩定了,易于說話。
朱雲生這一生對公對私都是先付出,有無報酬,實屬其次,午夜夢回,深覺自己愚魯,不懂佔便宜,走捷徑,白吃許多苦,感慨萬千。
第二晚,雲生在公寓中來回踱步,宛如熱鍋上螞蟻,正考慮報警,電話鈴響了。
是安琪打來的。
「我怕你擔心,雲生阿姨。」
雲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會擔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負累。」
雲生負氣道︰「我有的是錢,有的是精力,我承擔得起。」
「我知道父親不歡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經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麼說?」
「他從頭到尾沒有回信給我。」
「所以你不告而別來懲罰我,是不是?反正我們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壞。」
「不,這不是真的。」
「回來吧,有話面對面說。」
「舅舅他們有無找我。」
「看,安琪,我也沒有父母,我也沒有舅舅,這並不妨礙我開開心心做人,你又何必耿耿于懷。」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們已不理我死活。」
「是,現在我是你的監護人,你回不回來呢?」
「老實說,我已無處可去,同學母親臉色孤寡,並且表示不希望女兒與我來往。」
「活該,還不回來?」
「我就在樓下。」
雲生擱下電話,開了門就跑下樓去。
在街角的公眾電話亭邊看到安琪,雲生伸開雙臂,她與安琪緊緊擁抱。
安琪失聲痛哭。
她們兩人在街燈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過來問︰「小姐,有什麼事嗎?」
雲生答︰「沒事。」
「那麼,」警察說︰「回家吧,已經深夜了。」
雲生帶著安琪回家。
第二天,雲生約會謝氏兄弟,表示要送安琪出國。
雲生看到他們暗松口氣,並無問及安琪生活費用由誰負擔。
他們毫不關心。
雲生非常傷感,謝柏容生前一定知道會有這一幕吧,她怎麼去得安心。
安琪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孩子。
雲生想,那麼,就讓我收留她吧。
好事自家里開始,何必捐錢到索馬利亞、波茲尼亞,就讓我負擔她的學費吧。
出國讀書需要作許多準備,雲生一一安排妥當。
安琪看在眼內,只覺雲生阿姨辦事能力高超,又有左右手相助,還有,開起支票來,絕對不皺眉頭,同她母親有天淵之別。
兩人在出發時只帶了隨身手提袋。
安琪嚅嚅道︰「衣服不夠……」
雲生答︰「到了那邊現買,一個小時可以辦妥。」
真的,何必拖幾個大箱子去。
安琪忽然夸下海口︰「我將來會還給你。」
雲生拍拍她肩膀,「那當然,還要加大三分利息,兼夾我老了你幫我推輪椅。」
兩人乘的是商務客位,特別清靜。
「令尊會來接飛機。」
「何必叫他來。」
雲生微笑,「他管他失禮,我們卻不必以牙還牙,我們自有我們一套準則,你說是不是。」
安琪過一刻才說︰「我可辦不到。」
雲生道︰「將來你會懂。」
梁聰民卻並沒有來接飛機,雲生不動聲色,叫部計程車,同司機說了一個地址。
安琪問︰「我們去何處?」
「我的公寓。」
「雲生阿姨在溫哥華也有房子?」
「投資用,小小兩房兩廳。」
安琪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什麼我母親什麼都沒有?」
「胡說,你母親有你。」
「我不算。」
「更是胡說了。」
「雲生阿姨,你是我的恩人。」
「言重,請專心讀書,替我爭氣。」
「我一定會。」安琪低下頭,象宣布誓言。
雲生听了這話,已覺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