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一雙雙艷羨的目光,這麼多眼楮,她有點緊張,這些人,都有可能是寫告密信的人吧——
三年後——
是方雅子先看見他,趁會場里沒有什麼人,走過去,輕輕喚一聲「郭先生」。
小冰轉過頭來,微笑說︰「方小姐記性真好。」
做他那個行業,在偵探社以外的地方見到人客,是不便主動打招呼的。
雅子笑道︰「你也對這個畫家的作品有興趣?」
「是,你看,題材與筆觸多麼寂寥。」
雅子點點頭。
小冰細細打量方雅子,她大方、成熟、標致,比三年前瘦了一點,舉手投足,有一股老練的雍容,充滿自信,然而言行仍帶親切,不見倨傲。
小冰在心底喝一聲采。
方雅子忽然說︰「小冰先生,你可否猜一猜,我有沒有成為宋立成太太。」
小冰不加思索地答︰「當然沒有。」
「你怎麼知道?」
小冰笑,「太太有太太的樣子,相由心生,主婦少不免分心︰今晚吃什麼菜、孩子們功課做妥無、洗衣機要換一只新的、婆婆下個月來住兩星期該如何招呼……都是煩瑣的事,久而久之,眉宇間看得出來。」
雅子含笑不語。
小冰補一句︰「方小姐,結了婚,你不會有今日的瀟灑。」
雅子說︰「我推掉了宋立成的婚約。」
「是因為調查結果嗎?」
「對。」
「可是,他並沒有外遇,亦無冶游惡習,更沒有欺騙你。」
「正確。」
小冰揚起一條眉毛。
「不過,調查報告顯示他是一個耽于逸樂,不思上進,游手好閑的人。」
小冰點點頭,「他是一個好好先生。」
方雅子遺憾地說︰「大都會里,這樣的人是沒有地位的。」
「都會有許多畸形的事。」
雅子笑笑,「不過,宋立成已于一年前結婚,他那年輕嫻淑的妻子在上月養了一對孿生兒,我去看過,十分可愛。」
小冰忽然問︰「有無後悔?」
雅子失笑,「沒有,怎麼會,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你們仍是朋友?」
「當然。」
「那也好。」
「三年內我又升了兩次,我已是一個部門的主管。」
小冰看著她,由衷地說︰「你會升至董事。」
「謝謝你郭先生。」
小冰與她走到會場門口︰「有無查到當年寫告密信的是誰?」
「沒有,」雅子說︰「重要嗎?」
小冰搖搖頭。
「說真的,我還有點感激那個人呢,他叫我看清楚宋立成,也叫我看清楚自己的需要,沒有那封信,也許我已與宋立成結婚,還有,離了婚。」
小冰沉默一會兒問︰「恕我冒昧,方小姐找到對象沒有?」
雅子搖搖頭,「是有一兩個比較有可能的人,可是都十分精刮,你虞我詐,很難交心。」
小冰莞爾,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
雅子再補充一句︰「那時,立成待我,真是全心全意。」語氣中不無遺憾。
他們在門口道別。
一輛司機駕駛的車停在門口,小冰看著方雅子上車。
他揚揚手。
天下雨了。
監護人
朱雲生剛來得及見好友最後一面。
謝柏容握住雲生的手,已經非常疲倦,她輕輕說︰「答應我,把安琪送到溫哥華她父親處。」
雲生忙不迭點頭。
謝柏容笑了一笑,臉容忽然之間變得很年輕很年輕,她久病枯槁的皮膚出乎意料地轉為皎潔,然後,她靜止不動了。
雲生淚如泉涌,緊握好友之手,直到看護來勸她離去。
謝柏容是雲生中學與小學同學,算起來,還比雲生小幾個月,她倆一直情同手足。
謝柏容女兒謝安琪正呆呆坐在長廊木凳上。
雲生抹干眼淚走到那十六歲的少女面前。
安琪抬起頭。
「她去得相當安逸。」
安琪不語。
雲生說︰「她希望你到溫哥華跟你父親。」
安琪用倔強的目光看著雲生,「我不去。」
「這是你母親的遺囑。」
「她從來不知自己做些什麼,我根本不認識父親,他已再婚,另外有孩子,早已放棄我,這回子叫我巴巴去跟他作甚?」
「我會跟他聯絡。」
安琪似不甚悲傷,她站起來要走。
「你往何處?」
雲生忽然覺得從這一刻起,安琪已是她的責任。
「我到同學家借宿。」
「你還是回外婆家吧。」
安琪苦笑,「外婆從來都不喜歡我,她認為我是母親的負累,若不是我的緣故,母親早已改嫁,他們都討厭我,現在母親已不在人世,我不必再回外婆處。」
雲生不欲與這少年分辨,「那麼,你跟我回家。」
「你的家?」安琪蠻有興趣。
「是,我的家,半山,兩千多平方尺,背山面海,你會有獨立睡房與浴室,如何?」
「我可自由出入?」
「依你。」
「那倒不錯。」
「來吧。」
車子駛到半途,雲生又涔然淚下。
謝柏容的一生不但短暫且不得意,婚姻不愉快,事業也不理想,還來不及揚眉吐氣已經失去健康,堪稱郁郁而終。
半晌,安琪忽然說︰「與其久病,不如早日解月兌的好。」
雲生細想,亦覺有理,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淚。
「舅舅他們會替她辦身後事。」安琪看著窗外。
那天深夜,雲生驚醒。
她听見鄰房有哭泣聲傳出。
那是安琪,真可憐,才十六歲,余生都見不到她的母親了。
天地悠悠,以後每見到他人母女相擁細語,她都會心如刀割吧。
雲生沒有過去安慰少女,讓她哭出來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雲生上班之前,輕輕推開客房門看一看,安琪正酣睡,雲生吩咐家務助理好好照顧她,出門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書請進,讀默一封短信,叫電傳到溫哥華。
「梁聰民先生,謝柏容女士已于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時病逝,遺囑希望其女安琪跟父親生活,請復信,以便安排有關事宜,朱雲生謹啟」。
雲生隨即于謝家兄弟聯絡,多年朋友,她與他們也見過好幾次。
他們很看重雲生,也很客氣。
「安琪此刻在我家。」
「這孩子不听話,甚難管教,朱小姐,交給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討還,跟誰都無所謂。
雲生為她們母女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再談數句,便掛了電話,雲生兌了張五萬元銀行本票,派人送去謝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辦,下班已是六點半,這才記得家中尚有客人,撥電話回家,佣人答︰「她下午一時出去,迄今未返。」
當然不是去上學,雲生嘆口氣。
電傳發出去已經超過八小時,那梁聰民卻尚未見覆,雲生是個辦事的人,不禁心中有氣,叫秘書把電話撥到溫哥華,「找到此人為止。」
那梁聰民終于來听電話了。
雲生沉著氣,「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辦事。」
梁聰民也很直接,「我需與我妻子商議。」
「你預備幾時開口?」
「今晚我才見得到她。」
「別忘記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緣故來到這個世界。」
那梁聰民嘆口氣,「我明白。」
雲生的氣下了一半,「你有什麼困難,不妨同我說。」
「雲生,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實不相瞞,我的經濟情形並不豐裕,又有兩個十歲與八歲的孩子需要照顧,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來,必定增加負擔,還有,大學學費也是一筆開銷,我又听說她功課與人品都不大好,正在頭痛。」
雲生吁出一口氣,無可奈何。
梁聰民說︰「她到了我這邊,也不會開心。」
雲生問︰「那麼,她該去何處?」
梁聰民無言。
「母親已經去世,父親不願收留,請問她該往何處?」雲生的聲音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