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光汗顏,勉強簽了幾個名字,覺得悶,便推開書房落地長窗,走到草地上。
園丁正在剪草,推著剪草機軋軋軋在來回走,一股草香撲鼻而來,乃光不由得在一張藤椅上坐下,他深呼吸,伸一個懶腰。
忽然之間,有人遞一杯凍飲過來。
他順手接過,抬起頭,呆住了。
乃光看到一張秀麗的鵝蛋臉,微微笑,「我是乃英的同學,」她說︰「我叫謝雲生。」
乃光呆住。
他在何處見過這個女郎?
她仿佛是個熟人。
乃光的視線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只潔白無暇的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只婚戒。
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她有那樣深湛了解的目光,乃光聳然動容,身不由主地凝視她。
她笑笑,「乃英說你要結婚了。」
「是。」
「那多好。」
乃光問︰「乃英有無對象?」
謝雲生笑,「乃英暫時還忙于享樂。」
乃光忽然問︰「一結婚,就月兌離享樂界了吧。」
「有些人適合婚姻制度。」
「我呢?」
那女郎轉過頭來看著他,輕輕說︰「現在已經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了。」
乃光一震,不知恁地,有種淚盈于睫的感覺,她象他多年的熟人,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乃光听見母親叫他︰「乃光,影懿的電話。」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內。
「電話呢?」他問。
誰知母親亦看著他輕輕說︰「這已不是節外生枝的時候了。」
「可是——」
「快要結束王老五生涯,你心靈受到沖擊,本能對婚姻生活有些抵抗,故產生了若干幻覺,乃光,控制你自己。」
乃光看著母親,沒想到六十歲的她會講出這番時髦的話來。
「媽媽,我愛你。」
「知兒莫若母。」
乃光與母親擁抱。
「去,影懿在家等你。」
乃光臨走時看看泳池旁,那個叫謝雲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時已經芳蹤渺渺。
乃光低下頭,他把車子駛回市區。
一路上靜得無可再靜,他來收音機也沒開,在該剎那,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時光流過的聲音。
見到影懿,他松口氣,緊緊握住她的手。
「干什麼?」
「怕你跑掉。」
抑或,怕他自己跑掉?
影懿甜蜜地笑。
乃光忽然說︰「我們在摩洛哥買幢別墅住下來可好?」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你說什麼就什麼。」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乃光低頭,「不過,我們先到英國去找乃英。」
「一樣可以。」
「影懿,謝謝你。」
乃光終于落下淚來。
許是為了向憂郁告別,許是不舍得無憂無慮的獨身生活,更可能是對未來的責任有點恐懼。
影懿溫柔地問︰「乃光,怎麼了。」
「要你照顧我下半生,拜托。」
「這是什麼話。」
乃光吸進一口新鮮空氣,決定應付新生活,對,余健文見過影懿了,得把他約出來吃頓飯……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進小冰偵探事務所。
冰氏耐心地等她開口,看這位人客有什麼需要幫忙。
她一進來,他就知道她是誰,她的面孔雖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個名人,她代表她的行業,她是本市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冰愛看小說,所以一眼把她認出來。
丙然,盛雪開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冰欠身說︰「幸會幸會。」
「我是個寫作人。」
小冰連忙說︰「我也是你的讀者,盛小姐。」
「呵,不敢當。」
小冰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
「郭先生,有人跟蹤我。」
小冰抬起頭來,警惕地問︰「有無報警?」
「有。」
「警方怎麼說?」
「本市警務人員工作繁忙到極點,講得難听點,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脅,他們不會采取行動。」
「你認為你生命可受到威脅?」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這人不會走開。」
「該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裝。」
「你觀察入微。」小冰訝異。
「她跟蹤我,有一段時候了。」
「是崇拜你的讀者嗎?」
「本都會成熟老練,怎麼會有這樣痴心的讀者。」
「你可有敵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冰頷首,「每個人都有敵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數敵人不外是在我們身後冷言冷語,或是用暗箭傷人,或是造謠生事,一個願意花如此時間精力的敵人,我想我尚未有資格擁有。」
盛雪人如其文,說話非常簡單有力。
「恕我問一句︰你可有情敵?」
盛雪搖搖頭,忽然說︰「我一輩子都沒談過戀愛,何來情敵?」
小冰听了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可是你寫了那麼多本愛情小說……」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終其一生,穿插在嫣紅奼紫花叢之中,但是科學家說,蝴蝶是色盲。」
小冰怔住了。
與小說家談話,真有意思。
「我沒有情敵。」
「那麼,我派人保護你,同時,調查這個跟蹤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會被跟蹤?」
小冰點點頭。
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
盛雪站起來,「謝謝你,郭先生。」
她離開了偵探社,注意街角,今日無人跟蹤,到底是業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辦,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偵探,人家會當工作來做,盡忠職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適雅致的客廳坐下,喝一杯茶,休息過後,到後園的花圃剪了幾枝鮮花,回到室內,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寫作行業經已名利雙收,她把才華奉獻給社會,社會豐富地報酬她。
搬到小洋房來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環境比從前優秀十倍,但是,盛雪卻有苦自己知。
象這般清淨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書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寫其一兩萬字。
可是近三年來,她寫稿好比擠牙膏,管筒內空空如也,再擠,也擠不出什麼來。
每天搔破頭皮,才勉強趕出三兩千字,與其這樣敷衍塞責,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當然,有許多人寫得比她壞十倍繼續在寫,可是盛雪相信她永遠不會同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絕對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寫得更好,也一直以為會寫得更好,但是現在,事實告訴她,只要能維持水準,已經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經理談到淡出問題,人家但笑不語。
盛雪嘆口氣,走出書房,抬起頭,發覺窗外人影一閃。
她一怔,這是一直在跟蹤她的人,抑或是來跟蹤跟蹤她的人?
太突兀了,寫成小說,讀者恐怕都不愛看。
這個人,跟蹤她約莫已有半年。
有時一星期出現好幾次,通常在下午,有時,深夜還不走。
半年來,此人對盛雪的行蹤,應該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實乏善足陳。
早上九時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畢,坐下來寫三千字,然後約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圖書館逛逛,購物,辦瑣事,晚上另找節目。
她是獨身女,適婚年齡,因要求高,不要說是對象,連談得來的異性朋友也無,生活自然有點寂寞,但事業上的成就略為彌補不足,盛雪時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個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並不熱鬧,但也不冷清,時有朋友到這幢小洋房來探望她,她雇著一名秘書及一名鐘點家務助理,她們每天下午來一兩個小時,盛雪愛靜,不希望有人打擾。
她想來想去,不明白什麼人會來跟蹤她。
因無心寫稿,盛雪看起小說來。
看得困了,便睡個懶覺。
餅了兩日,小冰偵探社有電話來,「一小時後到府上方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