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同愛麗絲說︰「看過彼得,簡直不敢生孩子。」
「可憐哪,想到世上有千千萬萬這樣的孩子。」
「到底是什麼?」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醫?」
「完全不能。」
醫院那邊沒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暫時又不在周末去接受個別治療,因此我見他的機會較多。
羅太太說得對,他仿佛頗喜歡我。
餅沒多久,他會得主動來拉我的手。
苞在我的身後,听我叫他的名字。
我們成為好朋友。我給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攤開圖畫書說故事給他听。
漸漸羅太太有更多的時間做家務,我的工作變相成為帶彼得。
彼得樂意親近我,據我自己的推測,是因為我的聲音比較稚氣,听上去像個孩子。我有東方人一般比較矮小的身裁,只有一六四公分,比起來,只比他略高一點,所以他錯覺上認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
他的觸覺告訴他,我沒有敵意,我們是朋友。
誰不需要朋友呢?
連醫生都說他間歇性脾氣已經很少發作,只不過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時的照顧。
我嘆口氣,他仍然要回到療養院去。
秋季過後,羅太太對我說︰「我決定了一件事。」
我已與她很熟,有時候也互訴心事。
「我想與丈夫分開。」她說︰「分開比較好。」
「什麼?」我禁不住的意外。
他們兩人一直相敬如賓,一點問題都沒有。
「你看,」羅太太說︰「我丈夫認為我被彼得佔去全部時間,不但失職于工作,也無法盡一個妻子的責任,他為此很痛心,覺得我們的生命不應到此為上,他認為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從頭開始。」
「他說得很對呀。」
「──所以他建議把彼得送往療養院,他要把兒子趕出去。」羅太太用手掩往面孔。
「不是這樣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舍得彼得!」
我嘆口氣。
「所以我決定同他分手,回復他的自由,讓他月兌離這個無形的牢籠。」
「也許他願意住在這個籠子里,別它記,彼得亦是他的兒子。」
羅太太忍不住飲泣。
彼得緩緩走過來,看他的母親,開頭頗為好奇,後來知道她傷心,不禁做一個悲哀的表情,並且用手背擦眼楮。
羅太太說︰「我要獨自照顧彼得。」
我問︰「到幾時?」
她發呆。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他們平均的壽命並不比我們的短,」我說︰「你自己還年輕,你是個專業人士,社會也需要你,或許羅先生是對的,你別沖動,你想想清楚。」
我盡力勸慰。
她不出聲,忽然把彼得擁在懷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頗為高大,她抱不住他,並且他也掙扎。
羅先生的聲音很疲倦的在我們身後出現。
他說︰「在應當放手的時候,便要放手,否則殘廢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听了暗暗佩服。這番話說得真好。
他們兩夫妻是我見過最堅強的人。
羅氏夫婦並沒有分手。
依照原定計劃,他們還是得把彼得送入療養院。
我對彼得依依不舍。
我喜歡與他說話。他才堪稱是最純潔的人︰沒有奸詐,沒有機心,不會虛偽,絕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羅氏夫婦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時也把彼得帶出去公園散步。
鮑園內有影皆雙,我同彼得訴苦。
「只有我一個人,還沒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听。
我又說︰「我已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同異性約會過,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佛在嘲笑我操之過急。
我不禁有些兒汗顏。真的,如果要比較起來.誰比誰更不正常兒。
我們的世界要充滿斗爭矛盾罪惡,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沒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里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麗無憂。
充滿憂慮的只是我們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進醫院,我分外珍惜能夠與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羅太太的應允,我常把他帶到戶外,甚至在河邊垂釣。他愛煞曬太陽,也喜歡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個下午,羅太太與我們兩個一齊到附近的公園野饗,她在草地上打盹,我與彼得在一角樹蔭下玩繩網游戲。
忽然之間,有一個聲音說︰「我可以加入嗎?」
我轉頭,是一個高大的中國人。他很年輕,手中拿著本書,看樣子也是學生身份。
「歡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這麼說。」
他坐在我們身邊,「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臉紅,「哪里,他是個可愛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們似乎每隔一日就來這里。」
「公園內空氣好,比較適合孩子。」
「我叫蘇振聲。」他伸出手來。
「你好。」我說。
他說︰「這三文治彷佛味道很好。」他笑。
「請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遞給他。
他老實不客氣的大嚼起來。
我們繼而交換地址電話學校斗目。
等羅太太醒來時,我們已經很熟了。
遍家途中,羅太太說︰「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釋。
她又說下去,「我正想,你也該有個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時間,果然,他出現了。
羅先生在家等我們,他說︰「醫院方面沒問題,下星期我們送彼得進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舍得他。
羅太太說︰「彼得一定會得想念嚴。」
「我盡可能每周末去看他!像現在一樣。」我說。
「我們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羅先生說。
我深深注視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們不知道彼得給我多大的啟發。」
真的,此刻我對生活再也不敢嫌悶,我感謝上主,因我甚至沒有色盲。
我變得額外樂觀,現在我並不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們所不能了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會向我們解釋他的旨意。
那日我臨走,彼得送我到園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時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悅的眼淚奪眶而出,手足無惜。
羅先生怔住,他連眼楮都紅了。
我說︰「羅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療養院經過教導,會得更有進步。」
羅太太拚命點頭。
下個周末,將是我們相聚最後的一個周末。
但我與蘇的約會,才剛剛開始。
兩個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我們談很多,說很多,興趣也相同,大家都略為保守,同時也很用功讀書。
他說最喜歡我有常人所沒有的耐力。
我說︰「其實我為人也頗為毛躁,但與彼得可能有些緣份,我打心里喜歡他,他顯然發覺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訴蘇,「比與所謂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蘇點點頭。
我說︰「正常的人大部份太愛自身,但彼得懂得愛他人。」跟彼得,我學會很多。
蘇說︰「你的見解很特別。」
在那一個星期內,我都期待去見彼得。
周末來臨,蘇想與我一齊去找彼得,我搖頭,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縮。
我如常單獨赴會。
羅太太說︰「你為我們,犧牲許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說︰「替我帶來許多有意義的周末才真。」
他們笑。
彼得也笑。彷佛听得懂的樣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里彷佛有一絲生氣。
我情不自禁的擁抱他。
彼得將我的手貼在地面孔上。
羅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與嚴分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