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見工的時候,決定如果有一點點不對勁,我就立刻轉頭走,決不容情。
羅布臣太太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一頭天然金發,須曲地貼在頭上,修理得非常整齊。
一般外國女人到了三十歲,多數已經很丑很老,遺傳不一樣的緣故,她們老得特別快,但羅太太很會修飾自己,她是職業女性,與丈夫在同一家律師樓里工作,早出晚歸。
她說︰「每周末來兩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麼樣?」
「三十五元?」我試探問。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樣子是個正經人。
沒到十分鐘,羅布臣先生也下來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莊,斷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虧在家,我也做慣家務。在這里,一切都有機器幫忙,並不是很吃力,比較瑣碎的,也許是吸塵及抹塵。
這使我周末有個地方可去。
他們問我在哪個學院念書,我取出學生證給他們看。
我挑他們,他們也挑我。
雙方滿意,議成這份工作。
晚上我同愛麗絲說起這件事。
「羅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頭發。」
「你怎麼知道?」我納罕。
「每個人都知道有這家人。」愛麗絲說︰「今年輪到你去做。」
「啊,這里面彷佛有點秘密,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羅太太越來越聰明,也不跟你說明,怕說明就沒人肯做,老實說,那一份不是清潔工作。」
「做什麼?」我膛目結舌。
「羅家有個低能兒,周末他們出去,或許需要照顧,故此請人看守他,明白嗎?」
「低能兒?」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過了,沒有低能兒,那麼漂亮的父母,怎麼會生下低能兒?」
愛麗絲嘆口氣,「就是呀,可惜,平日他在學校里受照顧。」
「他有多大?」
「約十一、二歲。」
我怔怔的坐下,滿心的不悅。
他們應當與我說明白。
「這個低能兒尤其難攪,他脾氣非常壞。」
「你帶過他?」我問。
「沒有,我一听這樣,馬上推辭。」愛麗絲笑。
我也想推。我決定到周末才說。
一不小心就上當。三十五塊一個周末,我還正慶幸收入大增呢,我覺得做人真要步步為營。
周末到了羅家,我開始工作,並沒有看到什麼低能兒。
我松一口氣,也許人家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賸了。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
大學生的好處是,他們對自己負責。即使倒垃圾,這樣猥瑣的工作,一但接手,也會做得很好。
星期六根本沒有見到人,羅氏夫婦並不在家。
星期日也是,他們出去了。
每次兩小時,就把房子上下兩層收拾得一塵不染。我還抽空替他們把百葉廉也洗過。
屋內一個人也沒有。空房子往往有種特殊的氣質,我做杯咖啡,喝完才走。
我同愛麗絲說沒有看到人。
她說︰「那你太幸運了。」
「真的嗎?那個孩子真的那麼可怕?」我又問。
愛麗絲只是笑。這洋妞,什麼都不肯說。
第二個星期,屋子里還是沒有人,電話機下壓著張支票,就是這樣,春去夏來,我在羅布臣家很快做滿三個月,我一次也沒有月兌班,自己也為這樣的好成績稀奇。
一切平安無事,每個星期支薪。
直至一個星期五,羅布臣太太打電話到我家來。
「嚴小姐,有件事向你商量。」她聲音好不謙遜。
這時我們賓主間已經相當有好感。
「請說,羅太太。」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兒。
「明天我可否將孩子交給你一小時?我盡快趕回來。」
「當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異于常兒吧。」她苦澀的說。
「所有兒童都是一樣的。」我說。
那邊呆半晌,「謝謝你。」
「明天見。」我掛上電話。
我會不會為我不必要的義氣而受苦?
但人生若沒有這一類意外,又該是多麼沉悶?
第二天我到羅家的時候,羅太太已經在等我。
她穿戴得很整齊,她身邊的小男孩也都準備好了。
說他是小男孩,他又不太小,一般外國孩子,到十三歲,已經發育得很好,他卻仍見羸弱,看上去只似十歲左右,個子不大。
他有一張秀麗的面孔,與父母一般的金發,碧綠眼珠。
「他叫彼得。」羅太太說。
我說︰「你去吧,我會看著他。」
羅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門。
彼得在外表看,怎麼都看不出是低能兒,但加以留神,就會發覺他眼神定定的,頭過一會兒便顫一顫。
我嘆口氣,「來,彼得,進廚房來,我們一齊渡過這個早晨。」
我扭響帶來的無線電,音樂聲傳出,他彷佛有點高興。我做咖啡。
他側著頭︰「咖──啡。」
「嗯,是。」我驚異,「你要不要喝一點?」
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女乃,遞過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歡樂地笑。孩子們笑起來,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兒,他不是白痴,我開始添增一絲好感。
真要命,帶孩子已經夠困誰,是為人父母最大的壓力,孩子若有什麼毛病,更是畢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這孩子也會長大,只不過他永遠要倚靠別人。
生有這樣的一個孩子,對生命一定有無限失望吧。
在廚房做完工,我把他帶出客廳,他戀戀不舍指著無線電,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無線電交往他手中。他興奮極了,珍惜地把動逐個扭掣,我把無線電貼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覺得他約有三歲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歲的孩子比他活躍與愛說話。
他並沒如愛麗絲所說的那般壞脾氣。
我推開落地玻璃長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羅太太趕回來的時候,我們正享受陽光。
羅太太一面孔訝異,「他沒有摔東西?」
「沒有。」
「你給他什麼?」羅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機,完全無害。」
「他──听無線電?」羅太太訝異。
「為什麼不?兒童都喜歡音樂。」我不以為然。
她坐下,深深嘆口氣,「看樣子他很喜歡你。」
「時間很短,還不知道。」我說︰「他很好很可愛。」
「哎呀,真沒想到你還有時間收拾地方。」羅大大驚呼。
「咖啡?」我問。
「謝謝你。」她說。
彼得仍然很安靜。
「我適才出去,是到療養院替彼得報名。」她難過的說︰「我先生說,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為了他好,他必須要到醫院受教導。」
我點點頭,除了听,也不方便說什麼。
羅太太掠一掠頭發,「發覺他的病後,我們簡直沒有開過顏。」
「是什麼歲數?」
「兩歲的時候。」她狠狠的抽著煙。
已經捱了十年。
「我不舍得他。」羅太太說。
正在這個時候,彼得忽然嚎叫起來,將我的無線電往地下摔去,又用腳去踩──我嚇呆了,從沒想到他會平地里發作。
羅太太走過去捉住他的雙手,嘴里安慰他,彼得力大無窮,羅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來︰「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听,人靜下來。眼珠子透明,毫無生氣,像玻璃彈子。
「彼得,你要什麼,可以同我說。」我放柔聲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羅太大意外之至。
我盡量輕松地睞峽眼,「三顆糖,許多牛女乃。」
我喂他喝一口。彼得又靜下來。
「他喜歡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買代咖啡品。」我說。
「我從未想到過……」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羅太太。」
「謝謝你,嚴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