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邊問︰「這幾天可是有趣事發生?」
「沒有。」這當然是違心之論。
「你的聲音急促,像是受過什麼刺激似的。」
「慢著,你可愛我?」
芳契想了一想,往日她才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答案藏在心底,寧為人見,莫為人知,今日反常,她說︰「是我愛你,我愛你不止一朝一日,我會常常愛你。」
必永實差點兒連電話听筒都抓不住,定下神來,他但覺蕩氣回腸,語塞心酸,說不出話來。
一方面芳契為自己的坦白大吃一驚,卜一聲掛斷電話,捂住自己的嘴。
她匆匆進房,幾乎還沒閉上眼楮,已經似做惡夢。
芳契發覺她非得克服這個身份危機不可。
要不,忘了自己的年紀,要不,忘了自己的樣貌,兩者似無可能和平共處。
她到書房,問光與影︰「我應該怎麼做?」
扁先有答案︰「坦白他說,我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一定會起變化的,你許願之前早該有心理準備。」
影試探地問︰「回到大學去,從頭開始?」
芳契答︰「我憎恨讀書及考試,只有沒有讀過書的人才會以為讀書好玩。」
「也許你四周圍的親友會習慣你的新面貌。」
「過兩天,」芳契訴苦,「我要去看我母親。」
「好主意。在母親眼中,女兒永遠長不大。」
芳契苦笑。
「對,電腦向我們訴苦,說受人作弄,十分自卑。」
芳契不禁笑出來。
扁又說︰「享受你的青春期,不要煩惱,記住,青春不浪擲也會過去。」
「謝謝兩位指教。」
芳契同自己說,別擔心,順其自然,很多人羨慕你的處境還來不及呢!
最值得同情的一種人,是年齡身份一點不偏差,偏偏運程大不如前,親友相見,明明認得,都故意回避,這才慘呢!
懊種滋味,芳契當然也嘗試過,眼見人人臉色孤寡起來。開頭芳契還不知犯了什麼過錯,天真地以為小心點掛上笑臉,這些人會饒恕她,但不,她越是伏小,越是殷勤,他們越是擠逼她,越使她自卑,要趁勢摧毀她的自尊,過好久才搞清楚,原來是嫌她寒酸,怕被她連累。
比較起來,此刻這種身份危機,算是什麼一回事。
芳契舒出一口氣,覺得有足夠能力應付,還綽綽有余呢!
回娘家探老母親是她正常任務之一。
走過橫街,看到桿上坐著一列少年人,正在看漫畫,玩電子游戲機,听樂聞、聊天、說笑,都是芳契的鄰居小孩,閑著無事,在此聚集。
見芳契走過,一個個都看向她這邊來,芳契只得向他們點點頭。
少年們見芳契有反應,大樂,忙著跳下欄桿,吹起響亮的口哨來,跟在她身後。
芳契不怒反樂,這是五六十年代小阿飛對美女的贊禮,她笑了,全盤接受。
誰知一個中年婦女看不過眼,啐道︰「統統不要臉,你,你,你,」然後看著芳契說,「還有你。」
芳契忍不住對中年伯母說︰「我們只不過白相白相,解解悶,得回些許樂趣。」
誰知伯母罵︰「敗壞風氣的就是你們這等人。」
少年人吃不住罵,一哄而散,可見不是壞孩子。
芳契問伯母︰「你為什麼妒忌我,為什麼要剝奪我的樂趣,你年輕的時候,難道沒有人覺得你長得好看?」
說完之後,惱怒地拂袖而去,半晌才自覺多余,不禁失笑。
來開門的,正是她母親本人。
一開口,芳契便知道她搞錯了,老太太詫異地喚︰「阿囡,你怎麼來了?」
阿囡是芳契的外甥,她大姐的長女。
老太太熟絡地啟門,讓她進屋,「你是幾時回來的,爸媽沒有一起來嗎?」
芳契大姐一早移民在外,一年只回來一次探訪親友。
芳契坐下,開不了口,連母親都不認得她了。
只听得老太太親熱地問︰「要不要汽水餅于?」
她搖搖頭,即使是小阿囡,也已經過了喝汽水吃餅干的日子了。
「讓我看看你,你倒好,肯來探外婆,你阿姨好幾個月都不來一次。」瞧,開口就訴芳契不是。
芳契為自己辯護,「你說的話,她不愛听。」
老大太說︰「不曉得為什麼,早些年,她要結婚,我勸她考慮,她生氣,近些日子,她不再提結婚了,我勸她成家,她又生氣,母女倆時辰八字對沖,她不討我歡喜,我也不討她歡喜。」
芳契笑起來。
老太太說︰「你同你阿姨越來越像。」
芳契不語。
「抽空同阿姨喝杯茶,她愛你們呀,禮物幾時停過?她肯花錢。」
芳契點點頭。
「你大學里有對象沒有?」老太太追問。
芳契只得答︰「不是學校里認得的。」
「哎呀,外頭的人壞,要當心,會毀掉你。」
芳契又笑,拍拍母親手背,「現在誰也毀不了誰了,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沒有受害人這種事了。」
「奇怪,阿囡,你口氣也越來越像阿姨。」
本來芳契坐一會兒就打算告辭,但忽然發覺以第三者身份坐在娘家,沒有壓力,不如吃過點心才走。
老人家經濟能力稍差,收入有限,衣食住行,全用次貨,沒有必要省也扣克著用,因缺乏安全感。
芳契想到自己,物質上永遠希望得到最好的,跑進名店,一擲千金,大衣統統凱斯咪,手袋全部鱷魚皮,干嗎要委曲?理直氣壯,辛苦賺來,自在花光,不用在自己身上,難道還用在別人身上?
她們那一代的女性,沒有幾個有子嗣,不用光將來也不過是捐給公益金,芳契自有計劃。
只听得老大太說︰「二十二歲,也該有個打算。」
芳契從來沒有向母親訴過心聲,此刻忽然以外甥女身份說道︰「時間那麼少,要趕的工夫那麼多,我恐怕沒有空閑養兒育女。」
出乎意料之外,老大大像是有點兒了解,兼夾同情他說︰「我也知道你們有你們的難處。」
芳契馬上感動了,「是呀,自學堂出來,就把自己當男人看待,還要比男人做得好十倍,才能與男人佔同樣地位,無暇兼顧做女人了。」
老太太默默無言,過一刻問︰「男人呢,男人做什麼?」
芳契莞爾,她想問這個問題已經好些日子,只不知如何開口,沒想到老太太,直接了當他說出來。
「他們太解月兌了,小器的一群閑時諷刺我們自作自受,爭取獨立,活該報應,也有些是文明民主的,幫我們忙,當我們是朋友。」
芳契見母親不語,知道她疲倦了,便起立告辭。
「你什麼時候再來?」母親送她到門口。
「有空再來。」
說了等于沒說,辦公室里的油腔滑調到處都可應用。
第五章
芳契想到她自己的晚年。
會怎麼樣渡過?她願意與關永實一起,屆時退了休,海邊逛逛,鬧市喝杯咖啡,一天,很快過去,她比他大五歲,她還可以叫他辦她的後事,太理想了。
回到街上,欄桿上仍然坐著一個孩子,見到芳契,跳下來跟她搭訕,「你住幾樓,要不要去看部電影?」原來他專門在那里等她下來。
芳契很為這個誠意感動,但是她老老實實,坦坦白白他說︰「我的年紀足夠做你母親,你另外找人去看電影吧。」
必永實,她心頭一陣暖和,她要趕回家同他通話。
一到家,她接到一通電話,是高敏打來的,她出了院,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呂芳契解答她心頭的結。
「芳契,沒有人會一天比一天年輕。」
「高敏,你說得對,你好好休養,過些日子我來看你。」
「她們說你躲在家里,不肯見人,關永實則回了老家,要求父母批準娶你,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