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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四海 第13頁

作者︰亦舒

他站起來,「我去看著。」

四海緊緊跟在他身邊。

「小兄弟,你隨王得勝回洗衣房去。」

「不,讓我跟著你,」

龐英杰已無暇與他答辯,一手扯起他,拉上車,呼嘯一聲,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憤怒又緊張,又有點恐懼,就那樣,三個同胞的性命就犧牲掉了,原來所有關于鐵路的傳說都是真的,甚至更壞,看樣子,每一里鐵路邊,不知埋葬了多少華工的白骨。

馬車飛快趕往現場,沿著鐵路跑,四海只見那鐵路連綿不絕,不知多長。

龐英杰提高聲音,蓋過風聲︰「看到沒有,華工的血汗。」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在平地上,」龐英杰告訴他,「二千個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間,鐵路可推進計五里,同樣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資一元半,我們只拿一塊錢!」

四海無言。

馬車奔馳,直到他們看到滾滾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著一列一列簡陋的營房。立刻有人過來拉住馬,「龐大哥,那邊,眾人已圍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龐英杰跳下車,囚海緊緊跟他奔向現場。

離遠已听見喊聲震天,「打!打!」,

約四五十個苦力一步一步向河邊逼去,一個洋人舉起雙手,已退無可退。

他大聲喊饒,「這各事不會再發生,我保證不會再發生!」

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保證,終于,米勒在河邊站停,華工一伸手,便可觸及他的身體。

他避無可避,只得轉身往河中一躍,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沒有放過他,自地上揀起石塊,便朝他扔,一時間數百塊石頭落到水中,濺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來。

龐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龐英杰大聲叫工人群冷靜下來,但是工人情緒激動,已不听勸告,河水把米勒沖往下游,他們就往下游追,一邊迫一邊罵,一邊扔石頭。

眼看那米勒逃不過大限,殺獵般嚎叫,半途忽然殺出一只舢板似獨木舟,另一洋人奮力劃著它來搭救同伴,幾經艱難,終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兩人背脊已中了數下飛射而至的石塊,米勒額角血跡斑斑。

此際,槍聲響了。

堡人驟然靜下來。

龐英杰把槍收回腰間,「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盡,蹲在河邊,任由米勒乘獨木舟駛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著面孔,但是也有人輕輕哭泣。

龐英杰看著天空,長嘆一聲。

三位工人就葬在鐵路附近。

沒有土饅頭,也沒有碑文。

活著的人把死者的雜物自營房抬出來,四海只見到幾包草藥幾件破衣裳,眾華工迅速把它們分掉,又默默回到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結了。

回程的時候,龐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說︰「小兄弟,你的問題一向最多,還有什麼要問的?」

四海茫然搖搖頭。

「你都看見了?」

四海訪惶地點點頭。

龐英杰又嘆口氣,「你跟著王得勝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願留在後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該日情景嚇壞,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問︰「龐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與姐姐的下落?」

龐英杰訝異︰「什麼,你還沒有同他們聯絡過?」

一听此話,四海驚喜交集,知道他倆已經到了溫哥華,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

「他們早在此地,不過何翠仙已易了名字。」龐英杰笑笑,他還有一句話不好說出來︰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帶我去見她。」

「我不去那種地方,你叫王得勝帶你去。」

「慢著,龐大哥,今日是幾號?」

「你說的是咱們的陰歷吧。」

「有什麼分別?」

「分別大著呢,洋人的陽歷,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嗄!」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輕,不要緊。」

「今天是陰歷幾號?」

「一號。」

「那麼,請帶我到鐵索橋去。」

「鐵索橋在鎮北,要渡河過去,誰耐煩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大眼楮,不知恁地,龐英杰嘆口氣,「好,我帶你去。」

回到洗衣房,推開門,沒有動靜。

密密麻麻晾著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晾在外邊又怕人偷,一個個木桶的開水泡著待洗的髒衣服,一只只熨斗在木板桌上排開,附近有一鍋炭,那只冷了便添上炭。

「王大叔。」

沒人應。

四海這時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邊,太像一堆髒衣服了,所以進來時沒發覺。

那正是王得勝。

四海過去扶起他。

他自昏迷中蘇醒過來,「呀,」他說︰「要命,那麼多工夫要趕,我怎麼睡著了。」

他想提起熨斗,再也沒有力氣,只見眼前金星亂舞,身子不听使喚,慢慢軟倒在地。

四海突有不吉預兆,覺得王得勝回鄉娶妻生子的願望不易達到。

而年輕的他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步王得勝的後塵。

四海有了一個概念,身體最重要,像他們那樣的人,如果沒有力氣,一切宣告完蛋。

他問王得勝︰「我替你找大夫。」

「唉唷,千萬不要,洋大夫不是個個肯看我們,即使來了,給的藥、一丸一丸,不知是什麼東西,還有,貴得不得了,踫不得,踫不得,我躺一會子即好。」

四海沉默。

他伸出強壯有力的雙臂,替王得勝把工夫趕出來。

王得勝看到他奮力操作的情形,喃喃道︰「壯了壯丁,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壯丁,如果我有五個像你這般的兒子就好了。」

他取出草藥在嘴中緩緩咀嚼,沉沉睡去。

堡作完畢,四海在喝水,龐英杰來找他。

「王大叔病了。」

龐英杰不語,司空見慣,已經麻木不仁。

一個倒下來,另一個接上去,有的是人,有的是命。

半晌他說︰「王得勝患的是壞血病。」

「有得醫嗎?」

「洋人說是吃得不好,又太過操勞,上個冬季他倒下過兩次。」

四海不語。

「你不是要到鐵索橋去?」

是,莫要錯過了時辰才好「

龐英杰仍然駕一部馬車。

一出門,四海見到了奇景。

他看到了火車。

或是正確他說,他先見到一節火車頭。

只見它巨無霸似蹲在鐵軌上,猙獰、詭秘、黑墨,宛如生鐵鑄成。然之間,它身畔的磨輪轉動起來, 嚓 嚓 嚓向前推動,它的鼻子噴出團團白色濃煙,嘿嗤嘿嗤,大地像是震動了,它似一只龍頭,張牙舞爪,要騰空下海。

四海張大了嘴。

難怪叫火車,總算叫他見識到了。

可是,」這樣一頭怪獸,有什麼用呢,為何勞師動眾冒死命為它築一條鐵路?

濃煙散開,火車頭緩緩經過他身邊,他明白了,原來火車頭後邊連著一卡一卡的車廂,連綿不絕,不知可以載多少人與貨。

四海瞠目結舌,噴噴稱奇,「怎麼發明的!」

龐英杰完全同意。

「比馬車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飛一樣?」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幾時我們也要有火車。」

「快了,快了。」

「那麼,我們可以為自己人築鐵路。」

「是,是。」

龐英杰無奈的笑了,在碼頭放下馬車,與四海渡河,到鐵索橋去。

他不知羅四海約了什麼人在那里見面,為安全起見,他帶著槍。

四海輕聲問︰「槍用來對付白人?」

龐英杰搖搖頭,「紅人。」

四海沒見過紅人,想像中他們面孔一如關公那樣血紅。

「紅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蘇族,已叫白人趕盡殺絕,只剩酋長坐著的牛率領著若干部下逃到洛機山北部出沒,為防萬一,工頭都配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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