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亮透。
四海驚醒,要命,肚子又餓了,咕咕響。
他小心翼翼攤開包袱,只余一只餅子,吃了它,下一頓不知在哪里。
正猶疑,听見老王的聲音說︰「我帶你去見龐英杰,他為人豪爽,必叫你吃飽。」
呵,羅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氣干燥,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
「洗與熨各有價錢,來,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還,同時去拿今日髒衣,我順帶與你見龐兄去。」他怦然把四海當作伙計。
長年累月在洗衣場堡作,霧氣騰騰,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曖昧氣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雙目深陷,臉色青白,體力分明已拉扯到極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語。
他吃了手上的餅。
老王把他帶到鐵路建築現場。
老王有一輛馬車,拖著一只四輪車斗,載滿干淨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鐵路沿著富利沙河而築,馬車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車頭站了起來。
堡場像一個最大的市集,離遠就听見吆喝聲,機器滾動聲,蒸氣像霧一樣在地面飄動,人來人往,肩擦著肩那樣過。
昨夜下過一場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濘。
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碧綠的森林,古木參天。
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他們最易辨認︰辮子、唐裝、小蚌子。
四海興奮得雙眼發亮,一時間他還以為回了家,那麼多自己人!
他揮舞著拳頭,「鐵路,鐵路。
老五笑了,「此處是最大一個補給站,鐵路已通過漢門、楓樹嶺、合普、伸展到愛莫利及耶路去了。」
「帶我去看鐵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來,「你以為鐵路是生鐵鑄成的一條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楮。
「來,我帶你去看。」
馬車在泥濘路上調頭,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開口大罵,四海一听,居然是廣東話,大樂。
王大叔,這好像是我們的地頭嘛。」
老五抬起頭,看到遠處積雪的高仕山去,過一會兒才說︰「將來吧,小兄弟,將來也許,但此刻,我們身在異鄉,我們是異客,不是主人,我們只是苦工,慢慢你會明白。」
講到這里,忽然之間,遠處傳來極大極大悶雷似一聲轟隆,整個地面為之震動,馬匹受到驚嚇,仰頭嘶叫。
四海雙耳作悶,忙問︰「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爆山。」
「什麼?」
「小兄弟,你以為鐵路築在平地上?要開山闢石鑽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則,怎麼會叫我們中國人來做,只有我們肯拼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嗎?黑人肯嗎,談也不要談,今日這一炸,不知有無人命損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無限感慨。
四海握著拳頭,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不辛苦的營主,也輪不到我們。」
他策著馬車往前走。
四海終于看到了鐵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條寬但平路,然後鋪上鐵軌與枕木,再均勻地鋪上碎石子。
一望無際,直到它拐彎在山谷消失,似一條蟒蛇,迂回地游向山中。
「看到沒有?」
四海點點頭。
「已築了三年,一直往內地移,要貫通整個大陸。這是洋人的夢。」
四海吞一口涎沫。
鐵路到了合普鎮,沿山而築,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遺體撈都撈不著,逝者是誰?不外是張老三,王小二,有什麼要緊?家鄉等他幾年,也就漸漸淡忘,就像從來未曾生過下來,
老王揉了揉眼。
見有人經過,他大聲問︰「龐英杰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認識龐氏,大聲回答︰「他今午與柯德唐開會。」
「什麼事?」
「申請沿途茶水供應,洋人不讓我們燒火堡水。」
「不止是這個吧。」
「上個月薪水,每個時辰計,少發了一個仙。」
「又吃我們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獲解決,龐英杰叫大家會下來暫時不開工。」
「做得很對。」
「到前頭去等,他就要出來了。
老王帶著四海往碼頭去。
四海只見馬車往來不絕,載著糧食、木材、工具,還有,老王指給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藥。
極重的貨物由驢馬的背脊轉到苦力的肩膊上,背著運到需要它們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築萬里長城的情況,一定與這里相似。
有人揚聲,「可是找龐大哥?」
「勞駕傳一聲,說是王得勝與羅四海找。」
「稍候。」
四海內心忐忑,原來士別三日,龐英杰的場面已經做得那樣大了,不知他還有沒有空記得他那樣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聲音已經傳來,「四海,是你嗎?」
第六章
呵,他記得,他沒有忘記,四海心一熱,如遇到親人一般,淚盈于睫,「龐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終于到溫哥華了。」
四海看仔細了龐英杰,只見他已經完全作西洋打扮,留著胡須,前短頭發,戴寬邊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氣。
四海立刻決定他也要學他的龐大哥。
他跳下車,歡呼一聲。
四海太過忘形。
他跳下泥濘中,沒防濺起的泥漿會沾污別人的衣裳。
敖近一間平房的台階前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是小泵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見泥斑飛來,連忙後退,可能有一點兩點濺到她裙子,可能沒有,但是她生氣了,低聲罵︰「支那豬。」
四海在廚房做過,當然知道豬玀是什麼,即時沉不住氣,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泵娘睜大碧綠的眼楮,嘩,該只支那豬會說英語,了不起,她躲到家長後,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長是個一板高大,穿著整齊的外國人,兩撇八字胡往上繞,雙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兒的手,「沁菲亞柯德唐,不得無禮。」
啊原來他就是柯德唐工頭,看樣子是個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對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卻嚇得面無人色,只是按住羅四海沒聲階道歉。
龐英杰笑著介紹說︰「我表弟。」
柯德唐說︰「歡迎到溫哥華。」隨即帶著女兒進屋去了。
老王猶自抱怨,「你這小家伙,怎麼一張嘴就同人吵架?」
「她罵我豬玀。」
「管她說什麼,我們又不用一輩子服侍她,賺夠了錢,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屆時,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龐英杰呵呵笑,「這的確也是辦法。」
四海掩不住興奮,「龐大哥,別來無恙呵?」
「托賴,四海,你長壯了。」
龐英杰看著他,「我們看看怎麼辦。」
「還有,」四海大著膽子說︰「我肚子餓。」
「先吃飽再說。」
外國人的肉腸面包以及菜湯甚合四海脾胃,王得勝卻皺眉,搓搓手,「唉,有燒餅油條豆漿就好了。」
龐英杰勸他,「老王,吃肉才夠力氣,入鄉隨俗好。」
「我家還有一罐腐乳,我腸胃比較適合那個。」
「閑來不妨學學英語。」
「舌頭繞不過來,」老王搔搔頭皮,「再說,我們在此逗留三五載就要走的,那麼殷勤干什麼。」
「你不是要回鄉取老婆帶過來落地生根嗎?」
「來了再講。」
龐英杰只得搖搖頭。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覺時間都沒有。」
王得勝打個呵欠,佝僂著背脊,一味陪笑,活月兌是洋人印象中的華人。
四海正在大塊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壯華工進飯堂來,在龐氏耳畔說了幾句話。
龐氏一听,臉就掛下來了。
他低著頭,開頭一聲不響,隨後問︰「死的是誰,傷的是誰。」
「工頭米勒並無敲鑼警告,即引爆炸藥,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