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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人 第8頁

作者︰亦舒

靳懷剛答︰「上司不批準。」

一談到個人背景,他便顯得神秘,無獨有偶,祖斐也不愛說她的過去,兩個人都像決心從頭開始。

靳懷剛有點憂郁,「偶爾半夜醒來,不知是他鄉還是故鄉。」

祖斐點點頭,「有一句詞,叫夢里不知身是客。」

準知靳懷剛大吃一驚,細細咀嚼起這一句話來。

祖斐十分意外,靳並不是瘋狂科學家,他應當听過這句詞。

這個時候,祖斐幾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懷剛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說︰「與我一起特派在這里工作的一組人,包括程教授在內,我想介紹給你認識。」

祖斐立刻說︰「這是我的榮幸。」

「那我去安排。」

「你們一共幾個人出來工作。」

「連他們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經是一個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懷剛笑。

「就像我們公司一樣,同事間亦師亦友,感情很好。」

「我與程教授夫婦特別談得來。」

「程家有孩子嗎?」

「女兒帶了來,兒子太小,留老家讓長輩照顧。」

祖斐听著這種家常瑣事,居然感到興趣,可見談話內容並不重要,什麼人說那番話才是正經。

開頭的幾天,祖斐不習慣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勞而活,白浪費了光陰。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經松弛下來,難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齊了八時半坐在辦公室。

這幾日到了十一點她還在唉聲嘆氣打呵欠,可見由儉入奢最最容易不過。

她羨慕靳懷剛的自由工作,沒有固定辦公時間,不必搞人事關系,按著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懷剛笑︰「也不是這麼簡單的。」

能夠出門的時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車子駛往郊外,一列住宅區十來間平房,前後花園,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歡住郊區,環境不過爾爾,交通上的煩惱抵不過略為新鮮的空氣。但這次祖斐一下車就覺得不一樣,這個角落與眾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間盡顯顏色,簡單似小學課本上形容的一般︰烏語花香,薰風微送。

祖斐迷惑地轉一個身,看著一群不知名的藍色小鳥在樹梢掠過。

只听得靳懷剛說︰「這是我們的宿舍,那邊是辦公室與實驗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邊。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覺心胸舒暢,許久沒有如此開懷。

靳懷剛把她帶到第四間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種滿各類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牆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飛舞,城市人早與大自然月兌節,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進狄斯尼樂園其中一個機關。

她的心境忽而寧靜下來,說不出的舒服。

「喜歡嗎?」靳懷剛微笑問。

祖斐月兌口而出︰「《桃花源記》。」

「什麼?」

祖斐不信他不知這個典故,剛欲發問,被一陣鈴聲擾亂。

有兩個孩子騎著腳踏車過來,一邊按著鈴叫靳叔叔。

腳踏車駛近,孩子跳下來,祖斐看到把手上那只銀鈴有英雄牌字樣,不禁大樂,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有過同樣的玩意兒。

孩子們糾纏一會兒離去,祖斐已愛上這自成一角的小鎮。

「後園種蔬果,過來看。」

祖斐受不了這樣的引誘,立刻跟過去。

棒壁人家在後園晾出雪白的床單,在微風中鼓蓬,襯得天空更藍,草地更綠,

祖斐停住腳步。

慢著,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像外國小城住宅的後園?不不不,寧靜與呆滯有很大很大的分別。

祖斐剛在思索恰當的形容詞,听到有人叫靳懷剛。

「程太太,」靳懷剛連忙介紹,「這是我提過的方祖斐。」

祖斐連忙恭敬地叫一聲︰「程太太。」

她沒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錯愕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才定下神來,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懷剛不只提過你一次了。」

祖斐只是笑。

雖然她對程太太剛才的態度有點納罕,但自心里喜歡她,程太太端莊和藹漂亮,又有一股親切穩重。

「懷剛,教授有話跟你說。」

「我一會兒過來。」

靳懷剛挽起祖斐的手臂,領她繼續參觀。

小小的果園井井有條,祖斐住院的時候已經吃過靳懷剛做的水果沙律,只見他拿著一只玻璃盤,這里采一點,那里采一點,一下子滿滿一盤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時叫不出名字來,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買菜,反正吃素。」

靳懷剛說︰「給你猜中了。」

室內光線很好,陳設極之簡單,一套寬大的沙發,兩只茶幾,祖斐也不同他客氣,舒服地對著長窗坐下,只覺室外綠蔭直映入室內,非常舒服。

靳懷剛斟出葡萄酒來。

祖斐忍不住問︰「那一日,貿貿然,何故請我喝酒?」

靳懷剛想一想說︰「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見你情緒低落,想給你一點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雖也不錯,與你的秘釀相比,可還差一大截。」

靳懷剛與她踫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只應天上有。」

他洗淨了水果,放在祖斐面前。

自從認識第一天以來,他就待祖斐如上賓,處處照顧祖斐的需要,自發自覺自動看護她,令她高興是他至大的任務。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緒因此節節上升。

祖斐剛要說話,听到一聲咳嗽,只見靳懷剛站起來。

自長窗進來的是一位中年人,兩鬢微白,氣宇軒昂,祖斐暗暗稱奇,這是怎麼一回事,靳懷剛的朋友,居然個個人才出眾,可能不是巧合,也許經過嚴格挑選,才派出國服務,無巧不成書,又都是華裔,真值得興奮。

只見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則。」

「程教授。」

他立即抗議,「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豈敢豈敢。」

程作則和煦地打量祖斐,輕輕說︰「怪不得,懷剛。」

祖斐問︰「啊?」

程作則呵呵笑,「懷剛你好好招呼祖斐。」

只見靳懷剛暗暗松了一口氣。

祖斐都看在眼內。

案母不在本市,教授兼上司也算得是長輩,讓他過目,祖斐就過了關。

看樣子程教授不反對他倆來往。

沒想到靳懷剛還有老派作風,祖斐覺得溫馨。

在這上下,靳懷剛無論做些什麼,祖斐都覺可愛。

祖斐無法控制喜孜孜心念。

「我還有點事,」程作則站起來,「懷剛,你到處同祖斐逛逛,免她生悶。」

「自然。」

他送程氏出去。

祖斐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她沒听到程教授輕輕責備學生︰「你怎麼把她帶迸這里來。」

懷剛低下頭。

程氏嘆口氣,「也真難說。」

懷剛仍然沉默。

「生活確是寂寞。」

「不,」懷剛開口,「不是因為這個緣故,祖斐實在是個好女子。」

「你知道上頭不會批準。」

靳懷剛倔強地說︰「總會有例外。」

「懷剛,我可以老實同你說,這是沒有可能的。」

懷剛默然。

「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程作則老實不客氣地說。

「教授——」

「不過既然把她帶來了,讓我們做個好主人,別叫她起疑心,懷剛,過了今天,你得設法疏遠她。」

靳懷剛黯然。

程作則嘆口氣,推開門,出去。

一方面祖斐也懷心事。

她坐在沙發上沒有轉換過姿勢,一直忐忑地想,會不會就是他呢,會不會就是靳懷剛?

她內心有點痛苦,沒想過到今日還要經歷這樣可怕的考驗,越是渴望,越是逼切,精神也愈加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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