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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26頁

作者︰亦舒

「丹青,你也太會養生了,難保你不活到一百二十歲。」

案女選了法國餐館午飯。

丹青問︰「父親,娟子阿姨的朋友胡世真,他在巴黎干什麼?」

「你不知道?」

丹青搖搖頭,「可是無業游民?」

「小丹你太孤陋寡聞了,胡世真是著名畫家,他們說在巴黎,華裔藝術家,繼趙無極之後,也只得胡某人罷了。」

「呵。」

阮志東說下去︰「他們做藝術成功的人,舉手投足有股邪氣,俗稱魅力,你娟子阿姨就是吃那一套。」

「父親說得恁地粗俗。」丹青投過去白眼。

「不是嗎,我有說錯嗎,以娟子之貌之才,到五十歲也不愁沒對象,你看她,偏偏喜歡胡世真。」

丹青猶疑一下問︰「父親,昵看胡世真是真風流還是下流?」

「我看?我越看越妒忌,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女性踫到他個個服服貼貼。」「父親,我們在說正經的。」

阮志東這才說︰「胡世真是個怎麼樣的人,從來沒有瞞過季娟子,她太清楚了,饒是這樣,還是要他,不可理喻。」

丹青說︰「這麼講,他沒有騙她?」

阮志東訕笑,「小丹,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將來有人苦苦蒙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親,這可算是哪一門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準備。」

「也許,你們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這次去,寄人籬下,要自己識相,電話不要亂打,別佔用衛生間,早睡早起,見人要帶笑稱呼。」

丹青說︰「我會盡快照宿舍搬。」

「跟著小叔,吃得好一點。」

「我會見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麼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扎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了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志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麼,「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志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復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象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麼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吁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麼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發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面,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麼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麼壞,又缺乏娛樂,只得心無旁鶩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注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麼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听這是什麼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麼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象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餅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干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麼?」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有時我頗擔心你,小丹,你的見解太過新穎獨到。」

丹青悻悻地,「噫,開始加冷嘲熱諷于我乎?」

「丹青,我永遠愛你。」

這個夏季已經是永恆了。

近季末,熱了百多天,臉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開窗戶,看到一輪明月,略有一絲秋意。

她想象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攤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個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廢話,以後在別在握面前出現。

他︰我還敢嗎。

她瀟灑而倨傲,他羞慚猥瑣,燈光轉暗,幕急下。

丹青睡著了。

隱約看見有人走近床邊,「小丹,小丹。」

「誰?」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盡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是誰,但仍然朦朦朧朧,只得一個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過一雙手來,丹青緊緊握住,呀,她戴著白手套。

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雙有網絡花紋的短手套。

丹青驚醒。

霍地睜開雙眼,听得浴室水聲嘩嘩,是母親在淋浴。

丹青一顆心  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牽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門。

「還沒有睡?」葛曉佳在浴簾後面伸出頭來。

「已經睡了一覺。」

「真佩服你,全身披掛都睡得著。」

「媽媽,我夢見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見面,何用夢中相會?」

「同一個夢,做了多次。」

「會的。」葛曉佳披上浴袍,「我起碼做過七千次考試夢,試卷發下來,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題目,一個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齒與頭發的夢,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禿,唉,不知道這表示什麼。」

丹青靜靜的想。

「我也夢見親友去世,傷心痛哭,醒來仍然流淚。」

「他們有無真的過身?」

「才怪,都好好活著,且家潤屋肥。」

丹青笑了。

「來,喝一杯可可,松弛神經,真的不想睡,把要帶的東西列一張表。」「不用,只帶護照機票及鈔票已經足夠。」

「嘿,你這口氣,筒當年的阮志東一模一樣。」

「我有什麼辦法,不是象爸就是象媽。」

「來,陪母親說說話。」

梆曉佳的心情十分進步,看樣子最壞的已成過去。

「媽媽,你多久沒見娟子阿姨?」

「為什麼這樣問?」

「周末,我們請她出來,大家好好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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