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謝謝。」
李平說︰「有點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兩個人,又如何?」
「也許我們會說出真心話。」
車子駛過,又暫時恢復靜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著李平,「巴巴的跑到這里來講真心話?」
「遠離文明,沒有顧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車廂,取出水壺,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覺得有點寒意,用毯子裹住身體。
夏彭年看著她說︰「你一定知道夏氏當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資本。」
李平很平靜的答︰「可以猜想。」
「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李平抬起頭,「說什麼?」
「說夏鎮夷吞沒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為一樣。」
「那並不是我的資金。」
「你是陳家唯一的承繼人。」
「彭年,我情願不討論這個問題。」
「李平,這種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會變成一團癌腫。」
「我沒有活的證據。」
夏彭年頹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後來夏氏賺了大錢,家父並沒有向你外公匯報。」
「那時內地已經在搞各種運動,彭年,他們沒有機會傳遞訊息。」
「真的,你這樣原諒夏鎮夷?」
李平靜靜說︰「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頭。
李平問︰「這一段日子,你就是為這個不開心?」
「是。」
「很多人帶著黃金南下,很多人在三兩年之後淪為乞丐,極明顯夏氏有經營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賠償你。」
「是嗎,所以你對我無微不至?」
夏彭年握著李平的肩膀,搖兩搖。
李平苦笑,怎麼會跑到天涯海角來攤牌。
也許是對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來,只要任何一方面開門出走,這段關系便宣告結束。
在這里,走,走到什麼地方去?
說什麼都得把話統統給傾訴出來。
李平牽牽嘴角,「我情願你對我好,是因為你喜歡我的緣故。」
「你還有懷疑嗎?」
李平搖搖頭,「沒有。」
夏彭年嘆口氣,「我累了,我們放信號管吧。」
李平忽然問︰「你一直知道我與王羨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車,取餅信號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開來,像一朵孤獨的焰火。
他說︰「你從來沒有瞞過我有這麼一個人。」
「我們時常見面。」
「人總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諒我了。」
「李平,我從沒把你當過禁臠。」
只怕把話都說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繼續糾纏下去。
「我還送過很貴重的禮物給他。」
「給他們夫妻倆,」夏彭年訂正她,「他結婚了,不是嗎。」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麼想?」
「當然。」
李平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說︰「要是維修車子不來了,我們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糧,後人會看到兩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們把話都說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沒有問題。」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時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輩子沒有名份的跟著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這樣做,為著你的緣故,你必須離開我去尋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願意呢。」
「輪不到你選擇。」
「或者我情願一輩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為人情婦並不是一份好職業,過幾年你會知道,名譽壞了之後,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麼人。」
「你才二十三歲,現在決定獨身到老是太早了一點了。」
李平緊抱住他。
夏彭年苦澀的說︰「對不起李平,世上那麼多人,我沒有愛你最多。」
李平說︰「我希望維修車永遠不要來。」
「你知道什麼,李平,我也這樣想。」
事與願違,它還是來了。
他們兩人乘直升飛機折返中途站,沒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麼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見李平,吃了一驚,原說要到一月底才回來,她沒有準備,正在工作間熨衣裳。
見到李平,連忙出來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無線電關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詞傳出來,仍然是那溫柔淒涼的聲音︰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的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從前流浪著遙望永恆,今天醒覺也如紅塵……
李平有種沖動,想打爛這只無線電,把它踢到角落,踏個粉碎,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她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輕把它關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經不在乎發泄,命運要是決定這樣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鎖上房門。
女佣前來叫她吃飯,把門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應。
下人有點擔心,司機自告奮勇,去請了夏彭年過來。
夏彭年站在門口,叫她︰「李平,開門,別傻氣。」
李平坐在織綿緞面子的貴妃塌上,抱著琴,把額角抵在螺旋形的琴頭上,不去應他。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任何話。
「李平,開門,你若不滿意,我們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慮,他的計劃,永遠是彼時被地最妥當的策略,他已盡可能為每一個人著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圓。
越是這樣,越是可悲,越沒有轉圓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當萎靡,身上踫巧又穿著一套純細麻西裝,已經團得稀皺,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難過。」
夏彭年哈出一口氣。
他在有生之年,從沒想過有一日會說出這一類不像人說的文藝腔來,偏偏他說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讓我們開心見誠的談一談。」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長窗,不听他言語。
夏彭年內心枯槁,長嘆一聲,疲倦的退到書房休息。
他倒在沙發上,無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陳家大宅,吊燈底都設有圓型玫瑰花圖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練習小提琴的空檔,雙目不敢斜視,總是抬起頭,佯裝端詳燈飾。
那美麗的小女孩李和有時會因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來。
笑聲同李平一模一樣,仿如銀鈴,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腦海中。
一亙與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許會,因為她年輕,有的是時間,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頭的女性,芳華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擺月兌過去所有陰影。
然後,她會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從來沒有如此為一位女性設想過,可是偏偏她又為這個對他抱恨。
他跳起來,走到花園去,抬起頭張望李平。
李平厭煩的退入房內。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進露台,發出嗒嗒惱人的聲音。
李平用雙手捧著頭。
夏彭年這樣鬧下去,她更不能靜心思考。
幸虧他終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來了,沒有再敲門,獨自吃完飯,在那張熟悉的長沙發上假寢。
半夜醒來,他看見李平坐在他對面,神色溫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嚨沙啞。
李平立刻遞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氣了?」
「你也許不相信,我這輩子,沒有氣過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應該氣我,顯得我與眾不同。」
李平不出聲。
她額角上有一輪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圖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兩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