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記得昏迷時候叫過誰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滿足,竭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不知怎地,淚水灌滿眼眶,不受控制,溢瀉而出,連他自己都吃驚,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傷,扎得似粽子,不能執行任務。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會好的。」
王羨明點點頭。
「快要做父親的人,那毛躁脾氣,真得改他一改。」
王羨明听了這句話,頭上如著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過來,眼中熾熱的神色漸漸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塵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說︰「從醫院出去,想必要補行婚禮,別忘記我的帖子。」
羨明試圖解釋︰「我喝了一點酒……」
「以後要戒掉了。」
羨明怔怔的不出聲。
那一夜,他已經收了工,停好車子,在路邊熟食檔吃面。
棒壁一桌坐兩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頂多只有十五六歲,頭發剪得極短,他一看見那個發式,心中已經牽動,是以看多她兩眼。
就是這樣惹的禍,吃到一半,兩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掙扎,本來,王羨明再也不會去管那樣的閑事。
但是,為著那頭短發,為著短發貼在後頸上那個桃子尖,他見義勇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沒有逃月兌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難斷定的一件事,但是羨明心里覺得反正已經為短鬈發吃了這麼多苦,添一點也不算什麼。
況且,李平終于看他來了︰可見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轉過頭去與卓敏說話,腦後經過專人修理的那一綹頭發可愛地馴服地伏在白皙的頸項上,看在羨明眼中,一片迷茫。
說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實,但他這種所作所為,又何嘗配得上卓敏,羨明心中覺悟,喉嚨重濁地掙扎數聲,對卓敏說︰「待我出院,真的要結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緊握他的手。
李平很慶幸這件事如此結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輕輕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門口,李平把她拉到羨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疊鈔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還要掙扎,李平兩掌合攏,緊緊箝住她的手,也不說什麼,這樣過了兩分鐘,才松開手,轉身離去。
司機看見她出來,馬上把車子駛近,要下來替她開車門,李平搖搖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車。
才坐好,李平覺得一陣暈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嘔吐在車廂內。
她結結棍棍發起燒來,溫度上升到攝氏三十九度,醫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證,李平不過感冒,一點危險都沒有,但他還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李平躺在床上,渾身發燙,感覺有點遲鈍,但看見夏彭年著急模樣,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來吃藥,手觸模到李平臂膀與背脊,那豐潤的肌膚因熱度關系,感覺竟似將溶未溶的燭油,特別粘手,特別柔軟,難以形容。
夏彭年定過神來,向她埋怨︰「身體這樣差,如何擔任拉力賽副手。」
李平不服氣︰「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恐怕要到外展學校去操一操身體。」
李平但笑不語,當年下放的記憶猶新,何用到外展學校玩耍。
夏彭年將一張長沙發搬到睡房,徹夜伴著李平,鬧得好大陣仗,很多時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領帶,一躺下,七點多還未醒來,李平便取笑他。
有時她也想,結了婚,也是這樣吧,待養足精神,他又該去應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願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當然永遠美中不足。
餅了幾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獨自起床,發覺太陽穴已不再彈痛,呼吸也恢復暢順,感覺如再生為人,不勝喜悅。
這才知道做人不過是最簡單的一回事,原來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廳,一抬頭看到斜玻璃屋頂上繁星千萬點般的水珠,知道適才下過雨了,于是也不開亮燈,端張椅子坐下,靜看星光。
背後門聲一響,她知道夏彭年進來了。
「你已痊愈?」他問。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氣,坐她身旁,握著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著李平問︰「你有心事?」
李平點頭。
「說來听听。」
李平只是笑。
第八章
「到今天還不願意把心事告訴我?」
李平想想,也深覺過份,便說︰「彭年,你認為我快樂嗎?」
講了之後,又非常後悔,他對她百般好,就是要她開心,她這樣問,分明表示不滿,不知他什麼滋味。
夏彭年卻沒有多心,他笑笑︰「你自己說呢?」
女性總是多愁善感,一點點小事引發許多春怨秋悲,一宗推一宗,如骨牌一般,情緒便接二連三地倒塌下來。
李平低下頭,看著雙手,「我不知道。」
「那是因為今天你累了。」
李平說︰「我還是上床去睡覺,你呢。」
「回家,父親一清早要見我。」
李平笑,「祝你好運。」
夏彭年也笑,「為什麼我們總有點怕父親?」
「不是怕,」李平更正他,「而是尊敬。」
他內心知道夏氏的父子關系決無如此簡單,他對老父,不但是恭馴,也有忌憚的成份。
夏鎮夷對這個爭財爭氣的兒子也很尊重,早把他當作生意上的伙伴。
大清早他練完一套詠春,便看見兒子的車子駛了進來。
兩父子即時密密開始商談。
夏夫人在園子剪玫瑰花,看到他們父子親密的情形,內心寬慰,這也許是一個女人最愉快的時刻︰丈夫身體健康,兒子尚未婚,兩個男人名義上都屬于她,她地位崇高。
她走過去,只听得夏彭年說︰「是的,是應該考慮跨國巨型投資了。」
「那麼,你抽空到溫哥華走一趟,去拜訪連尼簡明,光是參觀他那座亞瑟愛歷臣設計的住宅,也是值得的。」
夏彭年看他父親一眼,沉吟︰「最快也要待明年。」
夏鎮夷不悅,「簡明正等你去聯絡,轉眼機會旁落,不知多少人在一邊虎視眈眈,你竟一拖三個月。」
夏彭年陪笑。
做母親的看他眉梢眼角,會了意,「不舍得丟下李小姐?」
夏彭年向母親眨眨眼。
夏太太說︰「把她帶在身邊一起去。」
夏鎮夷即時說︰「這次不可以。」
夏彭年苦笑,「母親有所不知,父親讓我昭君出塞。」
夏太太大吃一驚,「什麼,有去無還?」
「不是,」夏彭年同母親訴苦︰「比這還可怕,簡明家有位老小姐。」
夏太太一怔,隨即笑向丈夫︰「鎮夷,有這樣的事嗎?」
夏鎮夷有點尷尬,只得說︰「三十出頭不算老小姐。」
夏彭年乘機訴苦︰「媽媽你想想那種老華僑,早在北美洲造鐵路時就移民去當苦力,姓氏都給外國人弄錯改不過來,世世代代只得姓簡明,統共不好算中國人,如今發了跡,霸著幾個山頭,像做上皇帝一樣……媽,談生意是可以的,別的就不必了。」
夏鎮夷啼笑皆非,「彭年,我竟不知道世上還有你怕的東西。」
夏太太忍不住,「彭年,簡明小姐是麥基爾的建築系高材生,你別夸張。」
夏彭年失色,「媽,原來你早知這件事。」
夏太太說︰「我當然知道這位小姐。」
「兩夫妻串通來出賣我。」
夏太太詫異,「彭年,今天你像年輕了二十年,莫非是李小姐感染你?」
夏彭年咳嗽一聲,「我不過想爸爸媽媽輕松一下。」
夏鎮夷說︰「下個月你好動身了。」
夏彭年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