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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橋 第20頁

作者︰亦舒

他說︰「我已告訴伯母,我們下個月訂婚。」

啊,李平想,這使她身份明朗許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沒有交代吧。」

他什麼都想到了。

「黃昏我來接你們。」

夏彭年走了之後,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親身邊去,「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熟人吧。」

「到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個秘書。」

李平說︰「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想都沒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養的蠶找桑葉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華時節的盛況。

「三十幾年的事了,說來做什麼,不過這樣念舊的人家,無論在什麼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說︰「他們一家都對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麼陌生的一個名詞,李平幾乎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我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

李母擔心的問︰「你同彭年打算幾時結婚?」

李平知道母親一有機會必定會問這個問題。

經過那麼多的劫難,發生了那麼多的事,她所關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瑣碎簡單的事。

也好,李平想,證明不折不撓,是人類天性。

「時機到了才談婚姻問題。」

「但是你人已經先過來了。」

不可思議,李平看著母親,在這個水門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來已是天大的本事及運氣,她卻來計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來,「媽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李母當下發話︰「也許我是不該來的。」

「可是你已經來了。」

「咪咪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媽媽,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們是兩個人。」

李母不出聲。

李平掩著面孔,「媽媽我們不要吵了,請你體察我的難處,這三年,我總在夢中看到你,謝天謝地我們終于見面。」

李母吁出一口氣。

「媽媽,既然來度假,好好的輕松兩個星期,想吃什麼告訴我,愛上什麼地方,也盡避同我說,別想太多。」

李平領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彈,把它捧在手上,對它說話︰「母親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她輕輕訴苦,「無論我做什麼,同李和一比,馬上分出優劣,」李平嘆口氣,「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樣,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她。」

說完了,圖書室一片靜寂,李平把琴輕輕放回盒子。

待會兒母親看見了,又會得皺眉頭,說聲︰「你還在玩這個」?

母親愛她,那是一定的,但表達方式卻令她說不出的難堪。

傍晚,夏彭年來接,同李平說︰「我已替伯母安排好節目,不用你費神。」

李平笑,這個人,無論辦什麼事,都舒服妥貼。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創傷,李平,幫助她度個愉快假期。」

「彭年,我還沒有謝你。」

「喲,不敢當,只要不怪奴才辦事不力,奴才已經心滿意足。」

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誰要尋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範。

一連數天,李平停了上課時間,她母親忙于游覽名市名勝。

好幾次,李平想叫母親留下來,讓她盡點孝心,話到嘴角,又縮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興,李平于願已足。

趁著她興致高,李平問她︰「還喜歡這里嗎?」

「我不會打算久留,你們忙得那麼厲害,看得出這個社會屬于年輕人。」

李平不說什麼。

「李平,這三年來,看樣子你也很吃了一點苦。」

她強笑,「沒有,我過得很好。」

「待你結婚的時候,或許我會再來主持你的婚禮。」

李平握住母親的手。

夏彭年私下與李平說︰「要不要把霍氏夫婦請出來見一見。」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懷著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個段落算了。」

夏彭年說︰「一切隨你。」

听上去好像擁有極大自由,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較前幾天好得多,越是這樣,李平越與她相敬如賓,什麼重要話都不去說,沒有話題,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觀者清,覺得李平很累。

他滿以為母女會得相擁痛哭,大訴衷情,不料兩人都是硬骨頭。

當天,李平待母親睡了,站在露台看風景,適逢十五,月如銀盤。

夏彭年告訴她︰「伯母說,她過兩天就要回去。」

「她肯來見我,已經難得。」

「怎麼,」夏彭年笑,「你做過什麼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過一會兒才答︰「她一直懷念李和,認為我是次貨,無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沒有,我確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長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壯。」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說︰「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

李平答︰「我很幸運。」

夏彭年略覺意外,跟著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沒有淵源,她就沒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說是討價還價的機會。

還是幸運的。

李平听見母親咳嗽。

她進睡房去,看到母親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腳。

「你還沒休息?」

李平微笑,「我還不累。」

「這兩個禮拜,我玩也玩過,看也看足,休息兩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請出來吃頓飯。」

「媽媽,他早已恢復了本姓。」

「啊。」

「他的廠,也不叫陳氏制衣。」

「但是——」

李平說︰「他同外公的糾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當年你外公收他為過房兒子,外婆反對無效。制衣廠的資本,卻由你外婆墊出來。」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幫老霍說話,「不過他們夫妻的確長袖善舞。」

李母無奈地說︰「總算是一場親戚。」

「何必叫他見了你心驚膽顫。」

李母又追問︰「他照顧過你,有沒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餅一年多,他管我吃住,還給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詢女兒意見似說︰「那就算了。」

她躺下來。

已經損失太多,受過太大的打擊,一切她都不計較了。

「你若真想見他的話——」

「不,」李母擺擺手,「他也不會認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顆心來,她怕霍某有意無意間露了口風,使她母親難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純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長長一聲太息。

第七章

李平關了燈。

再出來,夏彭年已經走了。

李平覺得門,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羨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羨明點點頭。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腫起來,眯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王羨明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餅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里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時間太晚了,給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兩個字,說得特別別扭。

李平裝作听不出來,「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對你很好。」

「她對你也不錯,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愛。」

「你也很好,李平,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羨明對著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樣,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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