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隨便地,斜斜地靠在長沙發上,夏彭年看著她很久說︰「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來讓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進書房。
他自角櫥取出琴盒,打開,李平已經怔住,她探身向前,眼楮發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顆金剛鑽模樣,她的手輕輕踫到縴細琴身,微微戰粟。
夏彭年說︰「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輕輕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氣會損害它,終于又放下它。
她說︰「多麼美麗的琴。」
「由家父為我拍賣得來。」
李平猶疑。
「來,李平,試試這一只史德拉底華利。」
李平鼻子一酸,淚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卻生活外還打算照顧她的靈魂,呆呆看住他。
「試一試。」他鼓勵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經忘掉琴藝,」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頹喪的說︰「此刻我只懂得煮飯洗衣,手指已不听其他使喚。」
「胡說,」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練琴。」
「謝謝你,謝謝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雙臂擁抱他。
夏彭年喃喃說︰「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師傅。」
李平站起來,揩掉眼淚,慢慢的把琴自盒內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書房一個角落,轉過身去,用背脊對住夏彭年。
她沒有即刻開始彈奏,夏彭年看到她雙肩顫抖。
她咳嗽一聲。
夏彭年知趣地關掉了書房的燈。
李平終于把弓擱到弦上。
靶覺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彈屈自如,它們曾經揩過玻璃窗,洗過浴白,捧過盤碗,擦過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來。
背著夏彭年,李平沒有顧忌,她的顧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顫動,豆大的淚水滴下,盡她的記憶,奏出她最喜歡的歌曲。
夏彭年听到琴聲開頭還帶點嗚咽,隨即流暢起來,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發女郎,李平演繹得極之柔靡浪漫,活像一個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風散發笑靨迎人而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家里大人在他七八歲時便培訓他學習啞鈴,他不是不喜愛這一種樂器,格于天份,只能自娛,不上台盤,卻是行家,今日听到李平這一曲,知道她下過苦功,而且才華極高。
李平並不止有張好看的面孔,一副動人的身材。
夏彭年覺得他找到了塊寶。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來。
李平問︰「彭年,這只琴,真的送給我?」
他溫柔地說︰「送給你。」
「世上只有兩百五十只史德拉底華利呢。」
「即使只有一只,也屬于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雙目中充滿生機問靈。
她坐在地毯上,抱著琴,愛不釋手。
李平撫模琴身,覺得這一剎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沒有遺憾。
但她隨即想到王羨明,心頭一沉,眼楮中那一點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頭。
夏彭年沒有發覺,他說︰「時間到了,讓我們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擱回盒子里。
夏彭年莞爾,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興,費再大的勁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帶著李平走進舞會時,現場起碼有大半人轉過頭來。
夏彭年人人都認得。
但這女孩是誰?
她幾乎有他那麼高,一頭短鬈發貼在頭上,漆黑大眼,天然紅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悅目。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眾人嘖嘖稱奇。
城內略見姿色的女性已被發掘殆盡,哪里還有無名的美女,但,她是誰?
夏彭年看到眾人好奇、艷羨、意外、贊許,甚至略帶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興。
李平並沒有露出驕矜虛榮時下一般所謂名媛那種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樣子來。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邊,雖不懂應付大場面,也不試圖去應付它,自由自在。
這一點點不經意更使那班擺姿勢擺僵了的淑女為之側目。
李平抱著游戲的心情而來。
不是說跳舞嗎,那就非跳不可。
她沒有理會旁人,與夏彭年一直留戀舞池。
夏彭年教她學最新的舞步,她一學就會。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機,夏彭年問李平︰「累了沒有?」
李平問︰「該回去了嗎?」
「隨便你。」
「我還是喜歡老式一點的音樂,我追不上你們的拍子。」
「是嗎,」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個過時的人。」
夏彭年哈哈開懷暢笑起來。
李平當然沒有回到小客棧去。
她已經出來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後離開。
李平只想淋一個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體,四只白爪的貓,偷偷在房門口張望她。
待她叫它時,它又溜走。
李平關了燈,在黑暗中沉思。
貓兒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訴自己,這間臥房,與過往眾儲物室,不可同日而語。
她輕輕哼道︰一串世事如霧便過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紛紛笑淚如落葉片片,匆匆的愛恨盛滿每一天……
李平墮入夢中。
她听見母親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掙扎,母親,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沒有擺月兌母親的手,轉瞬間那雙屬于婦人的手發生變化,憔悴的皮膚在腕骨處打轉,李平抬起頭,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懼地尖叫起來,一聲接一聲,聲嘶力竭。
她醒了,睜開眼,置身霍氏制衣廠狹窄的儲物室,那只破舊的銀灰色小小三葉電風扇正在轉動發出軋軋聲,扇葉上沾滿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幾次,過兩天,它又髒了,她只得放棄。
李平喘息著,驚魂甫定,忽然看到門縫底竄進火舌頭,融融的直蔓延過來。
李平精疲力盡,也不想再退再避再躲,索性閉上雙眼。
「李平,李平。」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王羨明,李平心底萬分歉意,羨明,你來了。
王羨明走過來把強壯粗糙的雙手放在她脖子上,漸漸收緊。
李平呼吸有困難,耳畔還听到舊風扇轉動軋軋軋,像是卡住了。
王羨明瞪大雙眼,額角青筋暴綻,咬牙切齒,要扼死李平。
她的靈魂在那一頭出竅,悠悠然在空中飄蕩一會兒,落主這一廂的軀殼中。
李平自床上躍起。
她置身一間雪白的臥室中,這是另一個美夢,抑或是噩夢,已無法劃清界限。
那只精靈的貓壓在胸前,李平將它輕輕推開。
室內有適度的空氣調節,舒適溫和寧靜,且莫論她留在這里,身份地位之高低與一只貓有什麼不同,李平做過亂世的人,她不會去追究底細。
她下床,走到臥室,看著那只寬大配有按摩噴嘴以及金水龍頭的浴白。
李平知道她永永遠遠不會再回去王家。
她伸手模模咽喉,剛才一幕太過真實,羨明的手像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可見她內疚到什麼地步。
「李平。」
她轉頭,夏彭年來了。
他手中提著那只琴,李平接過,把它擁在懷中。
「幾點鐘?」李平問。
夏彭年有點困惑,「七點半。」他已多年多年未試過在這種鐘數起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具魅力使他在天亮之前懷著忐忑的心出門。
他頹然坐下,「李平,我應怎麼辦才好呢。」
李平忍不住笑,這位英明神武,圓滑老練,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竟像小學生般,問出一個這樣奇怪的問題來。
「李平,說你永遠不會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