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沒好氣,「夠七十個邵正印用七十輩子。」
正印稍覺好過,又流淚不止,「真是一點跡象都看不出來。」
人心叵測。
不能相信任何人。
電話鈴響了,正印已無心思閑聊,「說我不在。」
寧波立刻替她安裝一具小小錄音機,一搭通便自動說︰「我不在。」
正印只不過在家十天八天左右,又出去了。
阿姨在家的時間多了起來,由寧波陪她。
阿姨問︰「你犧牲了幾份家教?」
「兩份。」
「你當教阿姨好了,阿姨付你酬勞。」
「阿姨教我投資好了。」
阿姨笑,「我方景美什麼都不會,只會買股票。」
已經足夠,消遣與零用都在它上頭。
寧波已算鰭魚書店常客,可是她永遠不定時出現,永遠給奚治青一個措手不及。
有時捉到他在吃便當,一嘴油膩,有時他在點算存貨,一身汗,有時遇到他跟無理取鬧的客人交涉。總而言之,攻其不備,他所有的尷尬事都落在她眼內,他漸漸氣餒,銳氣全挫光,見到這個少女,只會搔頭皮傻笑。
寧波覺得這種感覺是享受,她得到極大快感。
她向正印報告︰「奚治青快倒霉了。」
正印瞠目結舌,「誰?」
寧波嘩一聲,正牌邵正印!她正設法替她出氣,她已渾忘一切,好家伙。
「沒什麼。」寧波揮揮手。
「誰,剛才你在說誰?」
「不是你認識的人。
正印忽然正經起來,「媽媽到半夜還是時時哭。
「那自然。
「還需哭多久?」
「一年、兩年,或許余生。
正印大吃一驚,「這簡直是一個哭泣游戲嘛。」
寧波抬起頭,「皆因她忘不了他。」
正印又納罕,「那麼我不像她,無論什麼事,一轉眼我就忘記,我那麼喜歡衛炳江,他到倫敦去念書,我也只不過是難過了三天。」
寧波笑笑,「人人都應該像你這樣。」
「是嗎,那我真堪稱得天獨厚。」
「這是毋須置疑的一件事。」
正印看著寧波,「那麼,為什麼我覺得你在諷刺我?」
「你太敏感了。」
終于,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奚治青提出約會的要求。
那個下午,寧波剛洗過頭發,額角與臉旁的短卷發不可收拾地松出來像一個花環似地圍繞著她晶瑩的面孔,她穿著藏青色水手服,手里拿著小提琴,眼神有點憂郁,整個她像拉菲爾前派的畫中人。
奚治青輕輕問︰「可以去喝杯咖啡嗎?」
他太有信心,根本沒有想過她會拒絕。
可是寧波在等的便是這一刻,她立刻清脆地答︰「不。」
奚治青一怔,像是挨了一巴掌,「為什麼?」
「因為你太愛說不。」
奚治青莫名其妙,「我和誰說過不?沒有呀!」
寧波微微笑,剛要拆穿他,忽然店堂後轉出一個人來,「宗岱,裝修師傅什麼時候來?」
寧波呆住,笑容僵在嘴角。
那位仁兄看到寧波,一怔,「這位是——」
只听得奚治青說︰「大哥,這位是江寧波,我大哥奚治青。」
寧波睜大了眼楮,那是他大哥奚治青,那麼,他又是淮?
那正牌奚治青果然一副心高氣傲模樣,「宗岱,王師傅來了,你且招呼他一下。」又鑽到後堂去。
那奚宗岱這時才看著寧波問︰「我對誰說過不?」
咄!原來一直把馮京當作馬涼。
「沒什麼,不。」她連忙說,「我沒空喝咖啡。」
「你可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奚宗岱好不失望。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
寧波匆匆離去,走到街角,不禁覺得好笑,終于彎下腰,靠在電灶柱上大笑得掉下淚來。
簡直不是那塊料子,將來,邵正印的糾紛,由邵正印自己去解決,她一插手,只有越幫越忙。
自稱是奚治青的青年電話接踵而至。
「你自何處得到我家號碼?」
他笑笑,「想約會你,當然得有點路數啦。」
寧波听了十分愉快,難怪正印與他們談起電話來沒完沒了,不過她隨即說︰「不。」
奚治青詫異,「我還沒提出我的要求呢,你為什麼說不?」
「無論你的問題是什麼,我的答案均是不。」
對方啼笑皆非,「太不公平了。」
寧波忽然擲下一句︰「世事從來都不公平。」
「我們可以面談嗎?」
「不。」
「我來接你。」
寧波更加高興,「不,請不要再打電話來。」
她掛斷線。
阿姨在一旁听見,轉過頭來訝異地問︰「那是誰?」
「推銷員。」
「推銷什麼貨色?」
「他自己。」
阿姨嗤一聲笑出來,「我只听見你一連串說不。」
「說說就順口,很痛快。」
「其實寧波,你也該和他們出去玩玩散散心。」
「來,阿姨,我演奏一曲《天堂中的陌生人》給你听。」
寧波取出小提琴,她那無師自通的琴藝足以供她娛己娛人,把一首流行曲彈得抑揚頓挫,情感豐富,悅耳動听。
方景美女士鼓掌,「任何听眾都會感動。」
寧波放下琴,「我媽媽就不會。」
「我一直約她,她一味推說沒空。」
「她出來一次也不容易,穿戴化妝整齊了搭公路車來回連喝茶總得四個多小時,實在吃不消。」
「情況還好嗎?」
「身體還不錯,環境是窘了一點,不過那份工作總算牢靠,只是非常寂寞。」
三言兩語,把一位中年女士的狀況描述得淋灕盡致。
「你父親呢?」
「他最近狀況倒是不錯,市面忽然需要大量編輯人才,新刊物辦了一本又一本,他此刻在一份周刊工作,薪水比從前好,可以維持生活,不過仍然老作風,房里一只大煙灰缸里約有千來只煙蒂從不清理,衣服掉了鈕扣壞了拉鏈也不管。」
「你不幫他?」
「不勞我動手,他屋里自有女生穿插來回。」
阿姨駭笑,「不開玩笑?」
「她們覺得他有才華。」寧波的語氣十分平和。
阿姨只得說︰「只要他們二人生活均無問題就好。」
「誰說不是。」
餅兩天,在板桌上,寧波听見阿姨對正印說︰「門口有個男生定期在黃昏徘徊,我怕鄰居說閑話,你去把他打發掉吧!」
正印詫異,「誰?」
她母親說︰「我怎麼知道?你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正印在窗口張望一下,咦一聲,跟著出去了。
阿姨燃起一支香煙,笑說︰「還有人巴不得生兒子呢,好不容易養大成人,結果癟三似地跑到人家女兒門口來站崗。」
寧波但笑不語。
「阿姨小時候也十分調皮,跳舞裙子塞在書包里,放了學假裝補習便換上出去玩,搽上胭脂假裝大人……你以力正印像淮?就是像我。」她微笑。
寧波問︰「我媽呢?」
「她乖,可是運氣不好。」
寧波低下頭。
這時正印推門進來」十分訝異地說︰「那男生並非等我。」
「啊,等誰?」
「他說他等江寧波。」
寧波睜大雙眼漲紅面孔,做不得聲。
阿姨笑,「那麼,寧波,你出去打發他。」
寧波立刻開門,只見奚宗岱站在門口。
她很生氣,「你再不走,我告到派出所去。」
「我只想與你淡淡。」
「我不會與你說話。」
「寧波,為何懲罰我?」
「請你馬上離開,別在我家人面前令我蒙羞。」
「寧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我馬上走,請你息怒。」他舉起雙手。
寧波自覺反應過激,有點不好意思。
奚小生隨即問︰「我哥哥打電話給你?」
寧波頷首。
「你和他說什麼?」
「不。」
奚宗岱反而笑了,兩兄弟均不得要領,倒是免了一場爭執。
這時天微微下雨,他倆頭發上全是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