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到床上細閱元震的信。
徐伯母過來寒暄,我裝作沒听見。
走過我的房門,我听見她說︰「志鵑這份工作頂辛苦,可不可以換份較為輕松的,身體要緊。」
母親答︰「她說沒有比這份工作更輕松的了,她一些女同學要熬到六點半才收工,都捱出胃病來。」
徐伯母詫異他說︰「為什麼不結婚?嫁人好休息。」
我听得既好氣又好笑。她這副何不食肉糜的口氣實在太天真,結婚同休息有什麼關系?我親眼見多少蹣跚的孕婦擠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浮腫著面孔支持著去賺一份月薪,肚皮漲得可以看見胎兒在其中抖動,她們的丈夫在什麼地方?也許他們是相愛的,但他幫不到她,是以她還得靠自己力氣來應付生活。
徐伯母說︰「我們兩家如果能夠把他們拉在一起,是必更加親密。」
我嘆口氣,還不夠親密嗎,廠是兩份的,屋子也夾住,還要成親戚,好一桌吃飯?
幸虧媽媽說;「時間到了,我們去吧。」
待他們去後,我打長途電話給元震。
他剛巧起床,說,「志鵑,太貴了,寫信不是更好,你又沒急事。」
「想听听你聲音。」
「冷得發抖。」
「有沒有人收你做搏土?」
「有好消息馬上告訴你。」
「當然。」
「再見,志鵑。」
我掛上電話。
元震越來越猶太。做學生,節省也是應該的。
我獨自安樂半日,把電視機聲浪開得很大,用遙控器亂轉台,似個孩子般當它是的玩具。
十點鐘他們就回來了。
我打開房門,「好玩嗎?」
案親說︰「培南起碼胖了十公斤,塊頭好大。」
我心中嘟噥,豬玀,毫無疑問,他現在長得像豬玀。
母親說,「他非常開朗活潑,打算幫他父親發展事業,是個孝順兒子。」
「好得很,我很替徐伯伯高興。」
「我們下星期回請徐家。」母親說。
「你們都天天見面,還請來請去干什麼?」
「人家想見你。」
「見我作甚。」
「志鵑。」
我說,「好好好。」
案親講下去,「沒想到培南留了把胡髭。」
母親回答,「他會剃掉的。」
我不禁有點好奇心,這個人,到底搞成怎麼樣子?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一早我趕上班,到停車場去取車子,迎面撞來一個狀若大猩猩般的動物,他叫我,「藍志鵑。」
我退後一步,瞪著他。
但見他一頭長而卷曲的頭發,連著一臉的胡髭,只看得見兩只眼楮,身上一件破汗衫,他若配條牛仔褲也罷,偏偏他穿條軍裝短褲,露著兩條飛毛腿,足蹬一雙涼鞋,也不穿襪子。
目睹這般奇景,我不驚反笑。
徐培南,這不是徐培南湄有誰呢。
他足足比我高大半個頭,又胖了不少,擋在我面前,我無法走到車子前。
「藍志鵑。」他熱情的伸出手,「你好。」
我並沒有與他握手,我說︰「我已經遲到了。」
他兩手撐著腰,「依然冷若冰霜,噯?」
敬鬼神而遠之,我匆匆登車而去。
真難為徐伯伯,生了這麼一個兒子。
鮑司里的小朱把頭探過來慣性地同我搭訕。
他在這兩年一直對我有意思,有意無意,半友半侶地表示好感。
「男朋友幾時回來,快過年了。」他說。
他不知自什麼他方听來許許多多閑話,有些真,有些假,我一概同他來個否認。
「什麼男友,」我微笑,「打什麼他方來,從什麼他方去?」
「志鵑,他在英國是不是?」
「誰沒有朋友在英美。」
「既然不是特別的朋友,幾天假期,我可否約你?」
我說,「看到什麼地方去。我不想再上舞會,吃個西餐,跳只舞,團皺了衣裳回來。亦不欲到戲院擠著看場電影,你說,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小朱呆住,又補上個笑容,「你待我想想、二十一號留給我,行不行?」
「待我想想。」
小朱歡天喜地的去了。
棒壁的林小姐燃起枝煙,慢條斯理的答,「到底是年輕的好,象我們,誰也不開口。」聲音中帶絲倉涼。
「我也不過只有小朱來約,故此特地吊他胃口。」
林小姐嗤一聲笑出來︰「志鵑,你就是這點可愛。」
我溫和的說,「你眼角高,不肯同這些人出去玩。」
「年紀大了。」她按熄香煙。
我連忙說︰「人家說有味道的女性,便是你了。」
「沒有青春,也只得有味道︰酸、苦、辣。」
「我同你共度新年如何。」我說。
「得了,志鵑。」她感激地拍拍我肩膀,「我小時候,也有人追,那時候的男孩子追人,真能把異性追得透不過氣,那時候的女孩子,到底矜貴點。」
她開始懷舊。
其實林小姐並不老,三十多歲,只是她感情生活不愉快,經濟情況又不那麼好,是以有種委屈與滄桑,特別憔悴。
寫字樓里總共那麼幾個單身漢,都比她小一截,又特別孩子氣,不要說一向不睬她,要是忽然對她表示好感,那才更惶恐呢。
「你打算怎麼過年?」她問我。
「我?」我想一想,「買件禮物送給自己,酬勞自己勞苦功高。還有,在家看電視,陪爸爸媽媽。」
「不跟小朱出去?」
「不去了,最怕做人節日女友,穿的戴的全是自己的,被他摟摟抱抱,日後水洗不消,更怕他們借酒裝瘋。」
「不怕寂寞?」
我搖搖頭。
「等男朋友回來?」林小姐問。
我坦白說︰「我也不是那麼痴情的人,他回不回來我都自有打算,不過我一直沒有遇到比他更好的。」
林小姐凝視我,「這就不是戀愛。」
我搶著說,「當然是戀愛。戀愛也有現智與不理智。不理智那種類型犧牲太多,彷佛還債似的,一點美感也沒有。」
「你們這一代真聰明。」她慨嘆。
我用手搭住她的肩膀,「還不是自你們慘痛的教訓那里學的乖。」
林小姐拍拍我的手,「你真爽快。」
「你對我好才真,一點沒有看不起我們年幼無知。」
她爽朗的笑起來。
「說真的,林小姐,我們歡度佳節如何?」
「謝謝你,你管你去吧。」
也許她有秘密情人。
也許情人是我們大老板也說不定。
我立即轉 ,「那麼我再與你通電話。」
人到了三十多歲,益發難找對象,異性都已成婚,要來往也得偷偷模模,林小姐可能有類似苦衷。
小朱並沒有特別的節目,他邀我去游艇派對。
我搖搖頭,這麼冷,海風颼颼、勁得很、半邊臉都吹麻,還去坐船,況且又是借坐,主人是誰還模不清楚,一上到甲板便听天由命,不知何日返家鄉,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太可怕。
一個人的前途要握在自己手中,絕不可能依賴任何人。
小朱苦苦哀求,「你要到什麼地方?此刻買飛機票還來得及,要不要出去玩?」
不能同他去。
同他去過旅行,回來就完蛋。
我說︰「小朱,你去找別人吧。」
他悻悻的走開。可以想象,五年之後,倘若我還沒有嫁出去,或是嫁的人不如他,或是他忽然抖起來,娶到漂亮的妻室,他會怎麼樣的蔑視我以求報復。
就這樣便種下仇敵,人生充滿陷阱。
小朱怨得我要死,那是一定的事。
我本想跑到百貨公司去選件名貴禮品,向他賠罪,後來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第一,生活中沒有對頭人,大失趣味。第二,他收到我的禮物,倘若誤會,又是難過。第三,荷包不爭氣,省點算了。
下班回家,看到徐培南在停車場上練球。
只他一個人,但是撲來撲去,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轉彎抹角他把球拋入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