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敬慢車,按下車窗,吹得一臉雪,「什麼事?」
那司機一邊跑過來一邊說︰「我的車不動,我今早必需準時到市中心見工,請載我一程。」
「媽,別去睬他,江湖守則是別讓人搭順風車,還有,自己也千萬不可乘順風車。」
思敬卻對那陌生人說︰「快上車。」
小昆長嘆一聲。
那人上了車,月兌下帽子,母女才發覺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這座山已被洋人戲稱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國人。
那年輕人本來焦急得臉都紅了,上了車,還頻頻看表,車子駛到山腳,才松口氣。
思敬問︰「什麼街?」
「請在溫哥華酒店放下我即可,我過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車靠邊。
年輕人間︰「請問貴姓?」
「我姓于。」
「兩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謝謝你們。」
思敬解釋︰「我姓于,我女兒姓洪。」
年輕人一怔。
車子停下來,小昆不耐煩地說︰「到了好下車了,後會有期。」
那年輕人只得頷首再道謝下車而去。
小昆立刻教訓母親︰「對陌生人不要說那麼多。」
「看樣子他不像壞人。」
「壞人額上鑿字嗎?」
思敬笑,「有些鑿流氓二字,有些鑿癟三二字,不過亮眼瞎子看不出來。」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會計,已在一間公司實習,于思敬呢,卻在讀大學二年級,選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學令她年輕,她同小昆說︰「假使我發現一枚新星,我會以小昆命名。」
思敬記得當時女兒沒好氣地答︰「媽媽,我真替你高興。」
為什麼不呢,的確值得慶幸,卑詩大學並非那麼容易錄取成人學生。
思敬才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她照穿華倫天奴套裝及黑嘉瑪貂皮去上學。
一日有一外國同學走過來對她說︰「這位女士,把動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
思敬眼也不眨,抬頭說︰「你弄錯了,我這件是尼龍毛的充頭貨,不過千萬別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當事人肯承認不是真貨,也就罷休。
小昆怎麼想?
小昆只想母親開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學問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鐵路華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情況,漫天風雲,衣衫襤褸,無片瓦遮頭,結果鐵路造成了,官方無一字記錄華工功績。」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學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奧地利人。
那日放學,思敬在圖書館留到五點,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發覺早上拋錨的房車經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麼,于是說︰「媽,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說,人永遠不會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親。」,
回到家,思敬換過舒適的衣裳做功課,小昆做晚餐。
「媽,今日我們做雞湯面。」
「什麼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過唐人街?」意外驚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處超級市場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將來怕還有楊乃武。」
「有錢賺,為什麼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與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鮑曼大衣,一比港貨,連稅才半價,剛想試,一位台灣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價都不還,立刻付現款,穿著就走,盒子都不要。
黃人現在的氣派不一樣了。
名牌一減價,廣告全登在中文報紙上。
開頭還有人擔心排華,可是此刻人多勢眾,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華人不排他們就好。
什麼都要自己爭氣。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這雪一日不停。」
電話鈴響,小昆去听,半晌,抬頭說︰「是父親,想同你說幾旬。」
思敬很平靜地答︰「有話好說,還離婚呢。」
小昆只得說︰「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們很好,不過爸,我看到一只卡蒂亞手表,型號是——,你替我帶來?好極了,幾時?過了年,也好,不,我沒有固定男友,溫哥華什麼都好,淨有二難,一難找工作,二難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說很久,才掛斷電話。
冬季有幾個大節,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會有空來看女兒,再說,小昆也大了。
「爸說一月頭他會抽空來幾天。」
思敬不語。
「他問可否在客房住三兩日。」
思敬忽然厲聲說︰「你當心我連你這個姓洪的都趕出去!」
小昆噤聲。
那一夜思敬看書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兒說話。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門鈴。
是星期六,誰來?鐘點女佣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來。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達,什麼都看得見,焉得不小心。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踏雪而來。
門一打開,他滿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謝謝你。」
思敬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們真替你高興。」
小昆在母親身後尖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址?」
「進來再說,外頭冷。」
青年人說︰「我叫江永光,兩位早。」
「喝咖啡還是茶?」
「我喝熱可可,加一半牛女乃。」
小昆冷笑一聲,把我們家當茶餐廳。
思敬間︰「江永光,你干哪一行?」
「會計。」
「啊,」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來是師兄。要向他請教的事多著呢,立刻和顏悅色起來,「江永光,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我們還有芝士吐司。」
思敬當然知道女兒,不禁暗暗好笑。
當下她對年輕人說︰「恭喜你,這回子學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們義載我一程,勢必遲到,雖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減。」
思敬說︰「不會的,真才實學,那怕這種小小意外。」
正客氣,小昆卻打蛇隨棍上,「那麼江永光,你要設法報答我們才是。」
「我正想請客吃飯。」
思敬怎麼好意思,「待雪晴再說吧……」
「氣象局說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搶著說︰「那麼,下午出去吃茶。」
「我一時正來接你們,即刻去訂位子。」
「對。」思敬想起來,「你怎麼找到我們住址?」
「呃,」那年輕人模一模鼻子,「我記住你們的車牌號碼,我有朋友在交通部處理電腦記錄。」
「咦,那不是機密資料嗎?」
「也不算啦,他們常把地址賣給郵遞公司寄廣告之類。」
小昆說︰「下午見。」
他走了。
人倒不是壞人,可是心思十分縝密,有心結交她們母女,看樣子是對小昆有意思。
年輕真好。
小昆轉個身出來,「媽,這是你買給我的禮物?」
「是。」
小昆手上搭著幾件時裝,「你買那麼多梵薩昔給我?」不置信的樣子。
「七折,很劃算。」
「媽,梵薩昔只適合兩種人穿,一是十五歲少女,二是小拌星明星。」
「胡說,你還年輕,穿上好看。」
「媽媽,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年輕了。」
思敬氣餒。
「媽媽,我很感激你,不過,還是退回去吧。」
「那條褲子留給我。」
「媽媽,那是條茄子色起金色花紋的彈性牛仔褲。」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卻沒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備而來,開了一輛好車來接。
為著小昆,思敬有意無意打听他的事情。
什麼年紀了,同父母住嗎,住宅在哪一條街?可是卑詩大學高材生,還有,有無親密女友?
江永光極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紀要比外型大一點,不,不算能干,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時人挑他,有時他挑人,若不是為著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