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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第25頁

作者︰亦舒

思敬慢車,按下車窗,吹得一臉雪,「什麼事?」

那司機一邊跑過來一邊說︰「我的車不動,我今早必需準時到市中心見工,請載我一程。」

「媽,別去睬他,江湖守則是別讓人搭順風車,還有,自己也千萬不可乘順風車。」

思敬卻對那陌生人說︰「快上車。」

小昆長嘆一聲。

那人上了車,月兌下帽子,母女才發覺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這座山已被洋人戲稱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國人。

那年輕人本來焦急得臉都紅了,上了車,還頻頻看表,車子駛到山腳,才松口氣。

思敬問︰「什麼街?」

「請在溫哥華酒店放下我即可,我過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車靠邊。

年輕人間︰「請問貴姓?」

「我姓于。」

「兩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謝謝你們。」

思敬解釋︰「我姓于,我女兒姓洪。」

年輕人一怔。

車子停下來,小昆不耐煩地說︰「到了好下車了,後會有期。」

那年輕人只得頷首再道謝下車而去。

小昆立刻教訓母親︰「對陌生人不要說那麼多。」

「看樣子他不像壞人。」

「壞人額上鑿字嗎?」

思敬笑,「有些鑿流氓二字,有些鑿癟三二字,不過亮眼瞎子看不出來。」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會計,已在一間公司實習,于思敬呢,卻在讀大學二年級,選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學令她年輕,她同小昆說︰「假使我發現一枚新星,我會以小昆命名。」

思敬記得當時女兒沒好氣地答︰「媽媽,我真替你高興。」

為什麼不呢,的確值得慶幸,卑詩大學並非那麼容易錄取成人學生。

思敬才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她照穿華倫天奴套裝及黑嘉瑪貂皮去上學。

一日有一外國同學走過來對她說︰「這位女士,把動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

思敬眼也不眨,抬頭說︰「你弄錯了,我這件是尼龍毛的充頭貨,不過千萬別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當事人肯承認不是真貨,也就罷休。

小昆怎麼想?

小昆只想母親開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學問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鐵路華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情況,漫天風雲,衣衫襤褸,無片瓦遮頭,結果鐵路造成了,官方無一字記錄華工功績。」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學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奧地利人。

那日放學,思敬在圖書館留到五點,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發覺早上拋錨的房車經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麼,于是說︰「媽,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說,人永遠不會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親。」,

回到家,思敬換過舒適的衣裳做功課,小昆做晚餐。

「媽,今日我們做雞湯面。」

「什麼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過唐人街?」意外驚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處超級市場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將來怕還有楊乃武。」

「有錢賺,為什麼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與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鮑曼大衣,一比港貨,連稅才半價,剛想試,一位台灣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價都不還,立刻付現款,穿著就走,盒子都不要。

黃人現在的氣派不一樣了。

名牌一減價,廣告全登在中文報紙上。

開頭還有人擔心排華,可是此刻人多勢眾,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華人不排他們就好。

什麼都要自己爭氣。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這雪一日不停。」

電話鈴響,小昆去听,半晌,抬頭說︰「是父親,想同你說幾旬。」

思敬很平靜地答︰「有話好說,還離婚呢。」

小昆只得說︰「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們很好,不過爸,我看到一只卡蒂亞手表,型號是——,你替我帶來?好極了,幾時?過了年,也好,不,我沒有固定男友,溫哥華什麼都好,淨有二難,一難找工作,二難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說很久,才掛斷電話。

冬季有幾個大節,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會有空來看女兒,再說,小昆也大了。

「爸說一月頭他會抽空來幾天。」

思敬不語。

「他問可否在客房住三兩日。」

思敬忽然厲聲說︰「你當心我連你這個姓洪的都趕出去!」

小昆噤聲。

那一夜思敬看書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兒說話。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門鈴。

是星期六,誰來?鐘點女佣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來。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達,什麼都看得見,焉得不小心。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踏雪而來。

門一打開,他滿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謝謝你。」

思敬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們真替你高興。」

小昆在母親身後尖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址?」

「進來再說,外頭冷。」

青年人說︰「我叫江永光,兩位早。」

「喝咖啡還是茶?」

「我喝熱可可,加一半牛女乃。」

小昆冷笑一聲,把我們家當茶餐廳。

思敬間︰「江永光,你干哪一行?」

「會計。」

「啊,」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來是師兄。要向他請教的事多著呢,立刻和顏悅色起來,「江永光,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我們還有芝士吐司。」

思敬當然知道女兒,不禁暗暗好笑。

當下她對年輕人說︰「恭喜你,這回子學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們義載我一程,勢必遲到,雖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減。」

思敬說︰「不會的,真才實學,那怕這種小小意外。」

正客氣,小昆卻打蛇隨棍上,「那麼江永光,你要設法報答我們才是。」

「我正想請客吃飯。」

思敬怎麼好意思,「待雪晴再說吧……」

「氣象局說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搶著說︰「那麼,下午出去吃茶。」

「我一時正來接你們,即刻去訂位子。」

「對。」思敬想起來,「你怎麼找到我們住址?」

「呃,」那年輕人模一模鼻子,「我記住你們的車牌號碼,我有朋友在交通部處理電腦記錄。」

「咦,那不是機密資料嗎?」

「也不算啦,他們常把地址賣給郵遞公司寄廣告之類。」

小昆說︰「下午見。」

他走了。

人倒不是壞人,可是心思十分縝密,有心結交她們母女,看樣子是對小昆有意思。

年輕真好。

小昆轉個身出來,「媽,這是你買給我的禮物?」

「是。」

小昆手上搭著幾件時裝,「你買那麼多梵薩昔給我?」不置信的樣子。

「七折,很劃算。」

「媽,梵薩昔只適合兩種人穿,一是十五歲少女,二是小拌星明星。」

「胡說,你還年輕,穿上好看。」

「媽媽,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年輕了。」

思敬氣餒。

「媽媽,我很感激你,不過,還是退回去吧。」

「那條褲子留給我。」

「媽媽,那是條茄子色起金色花紋的彈性牛仔褲。」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卻沒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備而來,開了一輛好車來接。

為著小昆,思敬有意無意打听他的事情。

什麼年紀了,同父母住嗎,住宅在哪一條街?可是卑詩大學高材生,還有,有無親密女友?

江永光極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紀要比外型大一點,不,不算能干,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時人挑他,有時他挑人,若不是為著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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