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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第6頁

作者︰亦舒

「這麼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歡笑了。

下午,志良還有點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時再來接你吃飯。」

玉歡頷首。

他是個孝順兒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幾圈衛生麻將。

志良走後,玉歡躺在沙發上看雜志,忽覺眼困,竟盹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天色已昏。

玉歡伸個懶腰,去拉開窗簾,只見對面大廈家家戶戶已經開亮了燈。

四樓那戶人家總算靜了下來。

真要命,天天吵。

兩夫妻,一個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麼寬敞的單位中,可是他們卻天天吵。

雖然听不到他們說些什麼,可是看表情、動作、以及身體語言,也知道沒有好話說出來。

玉歡喃喃自語︰「我要是到那個地步,一定離婚。」

誰有那樣的精力天天吵個不休。

最可憐的是那個孩子。

約兩三歲模樣,一張小臉粉雕玉琢,一頭烏黑頭發。

平時很活潑,大人一吵,就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縮起來,如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有時由佣人抱起走開,有時是她母親忍聲吞氣止了聲來安撫她。

那個男人見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無恐吵個不休,真正賤格。

倘若還有一點點廉恥,還有一點點愛婦孺之心,都做不出這樣。

玉歡見過那男人激動地抱著孩子到處跳,一邊閃避一邊罵,孩子驚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惡形惡狀。

玉歡身為女子,自然幫那太太,可是時時也搖頭嘆曰︰「你若不走,天天受這種罪,也是活該。」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輕,且長得容貌秀麗。

此刻客廳一片靜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時兩夫妻不在,單剩孩子與女佣在客廳看電視,不知多寧靜。

許多人說,為著孩子,不應離婚,玉歡卻認為剛相反,有時為著孩子,請速速離婚。

她放下窗簾。

志良準時到了。

「輸還是贏?」

「同爸媽玩,那是一定不能贏。」

玉歡笑。

「媽媽說一起吃晚飯可好。」

玉歡擺擺手,「周末我休息,不應酬。」

「玉歡,便飯耳。」

玉歡仍作沒有商量狀,「請勿勉強。」

才同志良約會罷了,十劃沒有一撇,干嗎急急去看人家眉頭眼額,少不免還得斟茶遞水,她是事業女性,自負盈虧,衣食住行擔子統統在自己肩膀上,才無暇去陪小心陪笑臉,給他們評頭品足。

志良無奈。

「玉歡你什麼都好——」

「人無十全十美,請多多包涵。」如不,則另請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歡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車出去。

車子甫離開停車場,就被一輛平治房車擋住。

志良連忙剎車。

只見那輛平治車內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廝打。

「我的天,」志良連忙響號。

玉歡忽然說︰「是他們,是他們!」

「是誰?」

那輛車一時並無開動之意。

「對面大廈四樓那對夫妻。」

志良浩嘆,「我的天,打到街上來了。」

只見男的坐在駕駛盤上,女的撲過去摑打他的臉,怒不可遏。

玉歡說︰「這樣遲早會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後座哭泣。」

玉歡忍無可忍,「我下車去調停。」

「不可多事。」

就在這個時候,那輛平治開動了,疾駛而去。

玉歡無限感慨,「坐在那麼名貴的車子里,為何不覺滿足?」

「也許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麼甘心。」

「那麼,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對你來說,仿佛至簡單不過。」

「根本如此。」

「針刺不到肉,不覺得痛。」

玉歡喃喃說,「那可憐的孩子,只得一個童年,就此報銷。」

志良說︰「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關不住他,凡事賴出身,不是好漢。」

「老兄,」玉歡啼笑皆非,「那是個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們去吃了一頓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歡求婚。

玉歡說,「好好的一段友誼……」

志良也是個聰明人,知道玉歡不打算答允。

餅半晌,他輕輕說︰「你若對我有什麼不滿,不妨說出來。」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麼快結婚。」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條件不夠。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沒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父親開一爿街坊式理發店,兄嫂在店鋪幫忙,佷子佷女在店里長大,不打算升學,是他們叫玉歡不願接近吧。

結了婚,成為一家人,長期相處,是有點困難的。

走了一年多,玉歡從來不去他家里。

英國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對他人從來沒有任何評論,說到頭,總是她不好,沒有空,無耐心。不懂禮數。

今日,終于要攤牌了。

「志良,我真樂意與你作伴。」

志良強笑,「婚後我們分開住,除卻幾個大節,你不必理會他們。」

玉歡凝視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願失去你。」

「大家還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歡而散。

回到家,玉歡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麼。

志良完全不符合資格。

那天之後,玉歡便與志良疏遠。

既無前途,不如分手。

玉歡不愁沒有周末約會。

偶而也還與志良通個電話。

志良問起︰「對面大廈四樓那家人,還在吵嗎?」

「吵,怎麼不吵。」

有時半夜起床,對面燈光燦爛,開亮了所有燈來吵。

「還沒有分開?」

「還沒有。」

志良感慨,「我們卻分手了。」

「胡說,大家還是朋友。」老話一句。

「公司派我到倫敦讀一年書。」

「那多好。」

玉歡松口氣,終于可以擺月兌他了。

餅一個月,志良動身,玉歡推說事忙,送行都沒去。

志良在飛機場等她等到最後一分鐘。

他懊惱到極點,真不該向她示愛,一下子就把她嚇倒了,為免尷尬,也只得斷絕來往。

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家。

可是不到三個月,玉歡便听到一則消息。

「誰,誰結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倫敦結婚,你沒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歡笑,「呵,才那麼三五十天就戀愛成功了,速度飛快,可見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句話錯不了。」

同事看到玉歡神色自然,不像失戀的樣子,才知道他們一早分手。

玉歡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有張考究的帖子,卻是在本市發出的。

同事跟著來,忍不住議論︰「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兒梁麗玫。」

玉歡也一怔。

「梁麗玫已是第二次結婚,故岳家十分遷就孔志良,決定在倫敦搞些生意給他做,他不回來了。」

玉歡喃喃說︰「那敢情好。」

玉歡買了一張很普通的賀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時那誠惶誠恐的表情,有種受騙的感覺。

原來也是個厲害腳色。

那夜約天亮時分玉歡無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對面大區四樓燈火通明,那位年輕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終于決定走了。

也是時候了。

那個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覺,也無出現。

少婦並沒有十分悲傷,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門角放好,坐下來,喝一口酒。

玉歡真希望她可以尋到新生。

然後,那女佣抱著孩子出來了。

玉歡提心吊膽,她不會放棄這幼兒吧。

只見少婦緊緊抱住女兒,那孩子小小雙臂留戀地箍住母親額子,隔好一會兒,才讓佣人抱去梳洗。

玉歡還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時間已到,不得不去準備。

那天早上,她覺得特別寂寥。

走到停車場,玉歡同自己說,倘若游昌鴻來約,就答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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