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我們流行現買,現買也有手織的。」
「新毛線模上去真舒服。」
「是,母親,是。」
「你買來的那只洗發水,用了會流淚。」
「是,我下次改買別的牌子,莊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問題吧。」
「媽媽,一次過付清,不用擔心,我現在很會賺錢,你大可放心。」
「你為何一年不來看我?」
「母親,那一年我做了兩次大手術,怕你擔心,沒有告訴你,也沒有來看你。」
「我總是擔心你。」
「現在不用了,我已經學會照顧自己。」況且,有豐富穩定的收入壯膽,什麼都不用怕。
母親收過碗碟去洗滌。
沛華注視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寬身旗袍,梳一個髻,過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鮮色就認為不正經,對女兒時新打扮百般阻撓,想盡辦法打擊。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沛華認為母親逼得她走投無路。
母親且喜歡節省,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來的,其實都是孩子童年時的歡樂,一套玩具、一本漫畫、一封壓歲錢、新書包、鞋子、裙子、洋女圭女圭……
沛華無限悲哀的凝視母親,母親忽然也轉過身子來,緊緊看牢女兒。
「你要出去了嗎,帶一把傘,要下雨了。」
「淋濕身子不算什麼,我的升學問題呢,」沛華听見自己問︰「我想往美國升學。」
母親惱怒了,「你為什麼不去念師範學院?教官小是多麼有體面的事!」
沛華笑了,接著掩臉痛哭,為著這樣的小事,母親與她生分,她與母親疏遠。
她抬頭問︰「母親,我小時候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母親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氣很僵,一直不甚听話。」
沛華笑,「媽,我時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天天工作、應酬,這十年來我從未放過假,出差、出國、團團轉,生病、進醫院、做手術、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親同情地看著她。
「媽,現在你好了,你不必為世俗事煩惱了,來,我們出去走走。」
沛華站起來,偕母親出門去,也不問有無鎖匙,有無錢包。
外邊是個艷陽天,沛華有點睜不開眼楮,雙手緊緊抓住母親,大毒日頭曬下來,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內心清晰知道,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再給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過去的歲月里,她想盡了法子,想與母親諒解,但是母親總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績,萬般挑錯。
沛華終于累了。
終于不再到母親跟前去討沒趣。
「天氣不錯。」母親說。
「是的。」沛華微笑著落下淚來。
母親說︰「其實,我們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為我沒有出息,總在你身邊。」
「後來你做出成績來,又忙得不可開交。」
沛華落淚,現在她總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親,我不如跟著你去服侍你。」
母親吃一驚,「可是你還年輕,你還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勞累,覺得生活並無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們會相見,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盡你本份,你從來沒听過母親的話,這次要听。」
沛華苦笑,母親說的話,從來不是忠告,她出的題目,女兒做不到。
「現在什麼時候了?」
「媽媽,已經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來陪我,我又沒事。」
「媽,我听你的牢騷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現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從前為何背著那樣重的擔子。」
「來,媽媽,去吃點東西。」
「我想喝熱檸檬茶。」
「沒問題。」
敖近的小小茶餐廳應有盡有。
沛華並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創作部,她發號施令,如魚得水,在家中,她永遠是沒有主見的小女兒,從不討母親歡心。
替母親叫了茶,加上糖,母親表示欣賞,「如果多來一杯就好了。」
沛華連忙說︰「那還不容易。」叫侍者過來,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時候,母親忽然醒悟,「這是另外要付錢的吧。」
沛華笑得眼淚都落下來。
天地萬物,有什麼不需要錢來換,否則,年輕人為何離家別井,到荊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親母親,我為此而離開你的身邊,沛華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華黯澹地低下頭。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遲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條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墮入陷阱,滿身血污,身受重創,啊,四周圍都是嘲笑她的人,母親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間,母親站起來,「咦,我怎麼會在這里,我尚未買菜,我想打一個中覺,我要走了。」
她匆匆離開茶餐廳,沛華忙著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擠滿了人,沛華竟在轉瞬間失去母親。
她急得滿頭大汗,「媽媽,媽媽。」
她一邊叫一邊找。
「沛華沛華,醒醒,醒醒。」
沛華猛地醒來,發覺叫她的人是周錫駒。
「你怎麼了?」
「我放下電話,不放心,趕來看你。」
他有沛華的門匙。
「按鈴不見你應,我怕有意外,故啟門進來,怎麼樣,可是夢見母親?」
沛華點點頭。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邊。
「哎呀,我要趕去開會。」
「還早,才六點半。」
「什麼,我才睡了四十分鐘?」
「是,你做了很長一個夢?」
「在夢里,母親十分年輕。」
「你們有無講體己話?」
「沒有。」
「有無獲得她的諒解?」
「也沒有,不過她願意听我說話,我也講了一些心事。」
「你覺得好過些沒有?」
沛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反問,「錫駒,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我自覺沒有好好利用時間。」
「你還說沒有?行內公認你有成績。」
「以後我的時間分配將會均勻許多。」
「沛華,可抽得出空結婚?」
沛華看著他,漸漸綻出一個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過後,方能好好籌備婚禮。
她輕輕說︰「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會喜歡我。」
「我也希望是。」
「來,我們準備同這一天打仗吧,該出門去吃早點了。」
同時間打仗談何容易。
可是生活總得繼續下去,今晨,時間大神松了松手,讓她如願以償,見到了母親,回到母女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里去,共度多出來的一天。
這一天,原本沒有計算在她們的生命里。
對窗
玉歡指指對面人家︰「看,本來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過他們一家,真的不敢結婚。」
玉歡笑,「幸虧我暫時未動結婚之念。」
王玉歡住在一幢四層高的舊式樓宇中,本來客廳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對面忽然蓋了一幢廿多層高大廈,把整個海港擋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廳,成日只得把窗簾拉攏,因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環境大不如前,玉歡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較有經濟頭腦,「且忍耐一下,遲早有人來收購這一帶的單位作重建用,屆時價錢較好。」
「說不定我還不舍得賣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價時再談吧。」
「本市居住環境是越來越差了。」
志良搔搔頭皮,「有無考慮移民?」
「有,多想住那種地皮萬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來,吸口新鮮空氣,散散步,看看玫瑰花開了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