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與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麼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麼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閑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游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種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後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後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于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據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麼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與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里說些什麼?」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趕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麼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于世保早已取餅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麼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丙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演,幾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後,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氣悻悻道︰「余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與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復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麼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與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餅半晌余芒才說︰「我一並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麼?」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復朋友關系。」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听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麼?」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嘆口氣,「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與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復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種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優點。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趕出來。
甭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願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驚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後,她自覺仿佛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劃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麼快,戀火不知讓什麼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語氣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機,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機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復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並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趕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氣。
看護知道她受驚,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驚惶,余芒問︰「為什麼又檢查身體?」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與原來醫生會診。」
余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與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氣急敗壞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撲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與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麼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壞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