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知喝一口愛爾蘭咖啡,慢條斯理地答︰「我知道。」
眾人齊齊說︰「快告坼我們,別買關子。」
陳知笑笑。
之之說︰「慢著,這是誰同你說的?」
陳知答;「是溫市的朋友告訴我的,那小城能有多大,華人間一點點小消息,不脛而走。」
季力說︰「之之,別打岔,听陳知講。」
陳知雙目看著杯子,「兩老到了溫市,已經諸般不慣,姑夫姑姑日常甚,亦無暇噓暖問寒,于是一個開始咳嗽,另一個皮膚敏感又發作。
「喂,」之之催,「你會不會講故事?廢話連篇。」
季力急道︰「你這一打擾他只有講得更慢了。」
吳彤問︰「後來又發生什麼事?」
「爺爺女乃女乃本來打算盡量適應,唐人街茶樓有人見過他倆去喝茶。」
之之瞪著她哥哥,好生不耐煩,學人暗暗好笑。
陳之終于說到戲肉,「誰知有一個星期六,姑丈姑姑晚上有應酬,六點鐘就出去了,兩老悶極上床,被異聲驚醒,張眼一看,已被兩個金毛小子用利器指住。」
「哎呀,」之之叫︰「姑姑家竟沒裝防盜設施。」
「老人家被捆綁了半夜,十一點多,姑姑姑丈回家才把他們救過來,第二天他們就決定回香港。」
吳彤與季力面面相覷。
之之說︰「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松一口氣。
學人說︰「他們運氣不好。」
陳知笑笑,「連氣好才真,發生這件事,令他們立刻有所抉擇,回到老地方生活。」
吳彤點點頭,「每件事都不能單獨看,關乎連鎖反應,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之之說︰「可憐的爺爺女乃女乃,嚇死他們,難怪頂梁骨像走了真魂。」只覺得不忍,又刁蠻地問未婚夫︰「喂,悉尼多不多賊?」
季力與吳彤偷笑,張學人開始知道滋味了。
陳知說︰「這種事每個都會都有。」
之之氣問︰「最後有無抓到這兩個毛賊?」
陳知又是苦笑。
之之拍桌子,「豈有此理!」
吳彤說;「可憐老人白吃啞巴虧。」
之之說︰「女乃女乃死里逃生,驚飾之余,不信肉身已經月兌險,還以為只是魂魄到了家里。」
眾皆惻然。
這個時候,隔壁台子有人大叫陳家兄妹名字︰「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謂知也,陳知與陳之,別來無恙乎。」
陳知先皺上眉頭,如此喧嘩,決非他的朋友。
之之抬起眼,看到那堆穿花衫的年輕人,也吃了驚,什麼,他們是她的朋友?她幾時結交過這樣一群人。
之之勉強招呼,「嗨蘇珊你好,喬治喂咪咪,有兩三年不見了」。
其中一位非常訝異,「這個時候你們還在香港?」
之之看著她談談說;「你又何嘗不在香港。」
她理直氣壯地答︰「我們是游客,趁香港消未大變時來作最後觀光。」
之之一口濁氣上涌,咳嗽起來。
陳知臉色鐵青,陰霾密布。」
學人識趣,立刻對陳知說;「我不知道衛生間在哪里,陳知情陪我走一趟。」
之之看著她的朋友,這些人有的是她大學同學,有些是舊同事,以前常常玩在一起,現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分︰拿護照的人。
「喂之之,」那個叫喬治的說︰「你看我們多勇敢,在這種時刻毅然返港,你佩不佩服我?」咕咕的笑起來。
吳彤按著之之的手,怕之之忍耐力有限。
季力馬上召侍者結帳。
那蘇珊也問︰「之之,你一向算是能首善造,告訴我們,此刻作為香港人,感受如何?」
之之一句話都說不出。
那蘇珊趨向前來,「你們都受了內傷是不是,告訴我,痛不痛?」
電光石火間,之之想起一個老英國笑話︰有英人腰間中箭,旁人還要故意來調侃問他痛不痛,他答︰「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也許這群人一點惡意都沒有,也許是之之崩口人忌崩口碗,不管怎樣,之之忽然答︰「只有在我們笑的時候。」
那班朋友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典故,立刻知道過分,馬上噤聲,訕訕說下次再見。
季力說︰「我們走吧。」
吳彤拍拍之之背脊,「不要生氣,人家付出的代價更大。」
會合陳知與學人,來到街上,才發覺已下了好一陣子的雨,道路濕滑,雨絲蕭蕭,竟有些微涼意,不知是哪個孫悟空借來了芭蕉扇,把火焰山扇得涼快起來。
學人說︰「我去取車,你們在這里等一等。」。
之之低下頭,發覺新鞋踩在一連水的汽油虹彩里,反映出霓虹光管在黑暗中眨眼,她忽然感慨萬千把訂婚的喜氣趕得蕩然無存。
吳彤拉拉地的手,「之之,快別這樣,無論如何。我們都已是最幸福的中國人。」
之之強笑,「我沒有什麼樣。」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街角轉出長長的隊伍,一邊舉著橫額,一邊叫口號,步伐整齊地操過來。
電視台與報紙記者緊緊追隨,使行人退避三舍。
季力說︰「越來越有游行的經驗了。」仍然不表同情,仍然那麼諷刺。
「這次是為什麼?」吳彤問。
季力說︰「且听他們的口號。」
帶頭的少壯派高聲呼喊︰「強行遣反,立即實施強行遣返!」
吳彤說︰「啊,他們要趕走滯港的越南難民。」
季力冷笑一聲,「相煎何太急。」
那個隊伍站停了,繼續叫︰「反對萬宜水庫建造難民營,反對政府漠視民意。」
季力問之之︰「你幫哪一邊?」
之之笑笑,沒有答案,只希望學人快把車子駛到面前。
季力說︰「拖出公海,活活溺斃?也都是人類呀,何故手段殘酷。」
陳知忍不住說︰「人多地窄,實難無限度收容。」
季力惱怒地指著外甥;「小子你一天到晚與我唱反調,倒底有完沒完。」
吳彤早引以為常,笑笑同之之說︰「你看他倆多好,有來有往有消遣。」
之之意與闌珊,只是不響。
學人的車子終于來了,大家爭著上座。
季力自稱腿長,堅持坐前邊,一路與陳知吵吵鬧鬧返到家門。
之之靜靜坐著,看到車子玻璃窗上灑滿水珠,亮晶晶似星光燦爛。
到了陳宅,學人剛剛好把父母接走,大家在門口熱烈話別。
「到悉尼來玩。」
「一定一定」
「再見珍重。」
「不送不送。」
之之卸了妝,換上睡衣,正打算看小說,季莊進來,輕輕掩上門,叮囑道︰「年底有假期,我們陪你到悉尼去結婚。」
這麼快?之之一時茫然。
季莊補一句,「你爹想順便到澳洲看看環境。」
之之點點頭。
季莊稍覺不安,像是利用了女兒,隨即說︰「之之,你一直是好孩子。」
見之之嘴角掛著談談笑意,沒有言語,便回轉自己睡房。
之之繼續讀小說,一直到全家都睡穩了,才起床下樓。
她先留張字條給家務助理︰明日清做八寶豆辯醬拎到醫院去給李太太。
然後走到祖母的藤椅上坐下,享受天井外的白蘭花香。
之之輕輕自言自語︰「傷處痛不痛?只有在我笑的時候。」
照說她不應笑,但之之偏偏仰起頭,大笑起來。
然後痛得面無人色,落下淚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