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墜,差些沒閃腰,急急高聲說︰「快松手,別以為你只有三歲。」
季莊推門進來,「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議,「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莊搖頭,「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趕回去逼著一班女孩子逐個電話撥通請客人來參觀新裝,本來這種服務算是特惠關照,只通知熟客,這一季連買過一條皮帶的稀客都不能放過。
之之抱怨,「媽,你有眼袋。」
「不要緊,」季莊答︰「學人的媽媽也有。」
老太太說︰「我那件灰紫色縐紗旗袍大約還能派上用場。」
陳開友自浴室出來,听到陳家三代女子的對話,不禁苦笑。
這是什麼,這是黃蓮樹下彈琵琶最佳現身說法。
他並不是嫁女求榮的那種人,之之婚後固然有資格申請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達異鄉還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剛剛見過兩老痛苦的壞例子,更加添煩惱,梳洗的時候看到鏡子里兩鬢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最難堪的是,無論心中如何淒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強顏歡笑,演出好戲,不能透露半絲愁容。
大家都那麼努力,連老太太都願意助興,陳開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內情的外人卻把港人當作十三點︰這種情況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樂。
時間逼緊,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門上班。
一年比一年難過,一年一年照祥的過。
難怪有人看到新的日歷會驚叫失聲,厚厚一疊,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機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應付幾許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過。
做人還需要什麼成就,還好好活著已是一項成就,不必苛求了。
陳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訂婚消息悄悄告訴一兩個相好的同事,卻遍尋李張玉珍不護。
還是秘書小姐告訴她︰「李太進了醫院生養,陳小姐你同她那麼熟都不知道?」
陳之張大嘴巴︰「好像還沒有到期。」
「听說有點意外,好似有早產跡象。」
「哪一間醫院?」
「不清楚,」秘書說︰「問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關心這個在大時代孕育的嬰兒,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點時間去做頭發,如果要到醫院,就得蓬頭垢面兄未來公婆。
秘書過來報告︰「在呈馬利醫院。」
之之慘叫一聲,舍己為人,沖下樓去叫計程車。
在醫院門口的花檔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買下來,捧著上婦產科。
之之一邊病房看見四張病床。
近門的不是李張玉珍,她輕輕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緊閉雙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學平復,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兩只瓶子里。
也許是腳步聲,也件是花香,李張玉珍緩緩張開眼楮,之之過去握住她雙手,卻不敢問嬰兒的訊息。
李張見是陳之,露出一絲笑容,輕輕說︰「三十個星期就搶著出世了。」
之之緊張,「沒問題吧。」
「要在氧氣箱里住上一個月。」
之之見她寂寞地躺著,不服氣地問︰「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兒了。」
對,誰會注意到可憐的吃盡苦頭的產婦。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張輕輕說︰「是個女孩子。」
之之回過神來,「太好了,她會愛惜你,你起碼可以有十五年溫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張淚盈于睫,「謝謝你,陳之。」
「你沒有娘家,要吃什麼,告訴我,我替你弄。」
李張並沒有客套,「嘴巴淡,想吃鮮味的東西。」
「沒問題,我負責你的晚餐,明天開始。」
「陳之,你恁地義氣。」
陳之按按她的手,叫她休息。
之之甫到門口,別的同事也上來了。
她好奇地到育嬰室去看那個女嬰。
育嬰室所有設備都坦蕩蕩,雪白通透,一目了然.看護隔著大玻璃指一指透明的氧氣箱,之之看到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蜷縮其間。
之之以為小東西會覺得痛苦,沒有,她正津津有味在啜食一只拇指。
一看就知道誰是門士誰不是,一看就知道誰會輕言放棄誰不會,這名幼嬰,肯定會活至耋髦。
之之伸手輕輕抹掉一滴眼淚。
她心安理得回家去,吩咐家務助理做多一分黃魚參羹,明日在指定的時間送一壺到指定的地點。
家務助理鐵青著臉同陳太太去要求加薪水。
吳彤看見之之,嚇一跳,「你的頭發,你的化妝!」
吳彤自己已打扮得七七八八,不但恢復舊日水準,且更上一層樓,她胖了一點,恰恰把昔日眉梢眼角的細紋填滿,伸手投足有分自信,看上去舒服。
「快,之之,我來幫你洗頭。」
陳知聞言浩嘆,「只要把東江水關一關,全市人就要跪叫大王饒命,脊椎實難堅硬,情有可原。」
季力勸道︰「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誰不原諒你?你肯放過自己就行。」
吳彤問之之︰「這兩舅甥說話你听懂沒有?」
之之卻答︰「只剩三十分鐘,舅母幫幫忙。」
結果還是遲到十分鐘。
兩老與陳開友季莊及陳知五人打頭陣,季力吳彤與陳之押後。
張家見到如此陣仗,又驚又喜。
驚的是人多勢眾,張學人以後怕要謹慎做人,喜的是三代同堂,和睦相處,好不熱鬧,人人羨慕。
兩老被請到上座。
茶過數巡,之之只見祖母向祖父使一個眼色,祖父便閑閑說︰「將來學人與之之如果要組織小家庭,我們這里有一分妝奩。」
季莊十分意外,揚起一道眉毛,陣開友差些兒沒啊出來,兩老真救了他們。
只見陣老先生掏出一只盒子交給學人,「這是小小見面禮。」精光燦爛的金表一只。
陳開友頓時覺得臉上有了光彩,清清喉嚨,聲線也開始響亮,心中盤算,就算只是辦小型喜酒,也非得請廣榮兄大駕光臨不可。
張家也有備而來,回敬一只鑽戒。
吳彤是識貨之人,華生絕學在鑽研各種名牌,一看便曉得是意大利手工,異常名貴的一件首怖,不由得點了點頭。
倒是學人與之之,根本不察覺雙方家任已經高明地過了招,只竟如此光明正大在長輩的祝福下訂婚乃天下一大樂事,開始得這麼好,已經成功一半。
陳知那略為孤僻的脾氣又發作,沉默如金,只是紛作陳知,舉案大嚼。
張家伯母忙著替他夾菜,一直想把這好青年介紹給親友的女兒。
妹妹嫁到這頭人家,陳知十分滿意,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身軀忽然胖大許多,這些時候,不見了媽媽,問祖母,祖母笑道︰「給你生弟弟去了。」結果媽媽抱著這小小妹回來。
非常精靈,非常愛哭,陳知一走近小床,她便叫嚷起來,陳知時感遺憾,他從來沒有好好抱過她。
今日要出嫁了。
近兩年是必然要移民的,跟著丈夫去得近近,如薄鮑英一祥,自生長地飄向不知名的土壤,開花結子。
除知落落寡攻,感慨良多。
季力叫兩杯啤酒,與外甥對飲。
飯後陳氏夫婦邀請親家到老屋小坐,張先生夫人只致勃勃的答應下來。
年輕一輩開小差,連學人之之都跟著大伙去喝咖啡聊天。
都下半場了,大酒店茶座席無虛設,熱鬧得不得了。
「市面可是恢復了?」吳彤問。
「總得吃同喝呀。」她丈夫答得有理。
吳彤說︰「看到老先生老太太恢復精神,真令人放心。」
季力問︰「有誰知道在那邊倒底發生過什麼事。」
之之說︰「爸媽都不肯講,我心癢難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