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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第20頁

作者︰亦舒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語哄撮我了。」季莊嘆息。

「媽媽,把我們的計劃告訴爺爺。」

季莊說︰「等他先開口不遲,還有,把款子還給學人。」

「媽媽——」

「沒有商榷余地,」季莊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禮金,十倍這個數目還不行。」

之之漲紅了臉,「是,媽媽。」

這女兒長到廿三歲,還異常小樣,算得十分听話,季莊甚覺安慰,頭腦簡單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運也跟著單純,有什麼不好?要那麼多生活經驗干什麼,歷盡滄桑又沒有勤工獎,直接自父家走進夫家,最理想不過。

季莊最愛這個女兒。

她不介意之之遲些結婚,好留在母親身邊久一點。

鄰房兩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問︰「你嫂子臉色如何?」

陳開懷答︰「季在這些年來真是沒話講。」

「大家都會做人是真。」

「我們見時開口?」

「他們已經曉得這件事。」

陳開懷自覺做得有點絕,她盼望父母資助她,好讓她修葺快要塌下來的舊屋,目的將要達到,卻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鄭重地說︰「話講在前面,我可不住什麼地庫、車房。」她不愧是個精明的老人家。

「不會的,我們那塊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兩房兩廳,衛生間與廚房完全獨立,另外有大門進出,圖則我會給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裝修你也要給我上等料子。」

陳開懷心想,這樣下去,怕要賠本。

「後園里同我種兩株白蘭,還有,你們養不養貓狗,我最怕畜牲。」

陳開懷這才發覺兄嫂偉大無比,怎麼同老母親和平共處三十載?她要求不簡單呢。

老太太興致非常高,一直說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負責,我一把老骨頭不能再進油膩膩廚房,清潔工人你預先替我找妥,這筆費用我們自己付,沒有車夫,你權充司機,不要叫我們寸步難行。」

陳開懷瞠目結舌,她事先做夢也沒想到這些細節。

半晌她問︰「這里誰做飯?」

「我們有女佣,一手極好廣東小菜,連宵夜都日日轉花樣。」

陳開懷沒想到他們仍然過著此等靡爛富貴的生活,這次來,她似為父母兄嫂已失去討價還價的勇氣,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實卻仿佛有點距離,陳開懷開始遲疑,香港人怎麼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親,老老實實,你打算投資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鄭重地舉起兩只手,「十萬加幣。」

陳開懷倒抽一口冷氣,「你只有十萬?」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說︰「我總得留點防身呀。」

陳開懷急起來,「現在的物價昂貴,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親,你高抬貴手。」

老太太不說,「你不是想賺我的吧。」

哎呀,陳開懷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蝕本呀。」

老太太動氣,「你哥哥從來不與我說這些。」

「開友不但收入高,且穩不可當,我們不能比。」

老太太搶白女兒,「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倆當下不歡而散。

平時怎麼樣袒護她都是假的,利害關頭,老太太精明入骨。

陳開懷不甘心,拉住之之問︰「你們家開銷由誰人負責?」

之之據實答︰「一直是母親當家,父親的家用不夠,她自動貼補。」

「你爺爺女乃女乃有無幫補?」

之之笑,「姑姑,怎麼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們白吃白喝這些年?」都叫縱壞了。

「不但是他們,」之之的笑意越來越濃,「連帶我同陳知都是白住白吃。」

陳開懷呆若木雞。

難怪嫂嫂听說要把老人接走一點也不激動,原來多年來供奉兩老並無好處。

之之閑閑地說︰「當然,房子當年由爺爺置下,以低于市價轉賣給父親,爺爺要走的話,我們會把屋價差距補還爺爺。」

每個人的口氣都似財經專家,陳開懷越發覺得自己不折不扣似鄉下來的土豹子。

之之滿有興趣的問︰「姑姑,你替他們遞了申請表格沒有?」

陳開懷定一定神,「還沒有。」

「那要快點做,據說第一類親屬團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陳開懷不出聲,連這個佷女兒都不好應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慮移民?」

「要走總有辦法。」之之非常鎮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電影,交通方便,親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稅金低,非不得意,誰想勞師動眾,當然都用拖字訣。」

「是嗎?」陳開懷表示懷疑,「我听得你們人心惶惶。」

之之不動聲色,「那麼你自己觀察好了。」

她打一個長長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願意再談下去。

第六章

「之之。」

「什麼事?」

「明天我要見老同學,想問你借行頭。」

「沒問題,你盡避挑,鞋子手袋如果適合也請選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萬語。

周末,之之赴吳彤約會,看見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覺得滄桑。

吳彤穿著茄子紫棉織上衣,大花裙褲,這種顏色由她那個年紀車穿,有點不討好,映得皮膚黃黃。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里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著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麼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楮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蕩久久未能平復。

餅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听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月復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丙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听,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麼事,那麼,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于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只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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