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
「嘿,不算什麼,」之之口氣如聯合交易所代表,「年底听說看三千余點,怎麼,姑姑你消息仿佛不大靈通,那邊的中文報應該天天報道呀。」
陳開懷一怔,「我忙著起程,這一陣子沒注意。」
之之言若憾地說︰「本來想等它跌到四五百點時撈一票,現在看情形沒有希望。」
陳開懷浸在香氛里想︰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這樣愛它,這個城市不會有事。
愛國,未必,但之之肯定愛香港愛得不遺余力。
中區每一個街角,每一間大廈的柱子,之之都放了感情下去。
試過有一日她往豐匯總行套現,恰遇外國老年游客夫婦正嘖嘖稱奇欣賞大堂宏偉建築,之之競忍不住餅去搭訕︰「真美,是不是?」非要人家認同了才肯離去。
之之固執地倔強地愛著這個潮熱擠逼的都會。
陳開懷太了解這種心態,她自浴白出來,對佷女兒說;「有人說我最篤定,已經辦委所有手續,但卻沒有看見我付出的代價︰我錯過了所有熱鬧,錯過了所有賺錢機會。」
這是真的,她走的時候,股票屋價都不過剛剛上揚。
之之微笑,「香港一無是處,走不足惜,香港的錢卻最好,牽腸掛肚。」
陳開懷苦笑。
「姑姑在那邊的生活怎麼樣,要不要打七折?」
陳開懷換上之之的便服,「有屋有車,質素好像不壞,無親無故,起碼打個對折。」
「姑丈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
「三五萬年新已算是中上人士,香港卻動輒七位數字。」
之之連忙補一句,「不過是少數武林高手的新酬,且別忘記,港人那夸張作大的本領。」
陳開懷笑,「之之。你真的長大了。」
季莊泡好茶拿上來,「之之,讓姑姑休息。」
陳開懷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並不覺得累,她想談香港的局勢,華僑的哀榮,中國的去向,一踏進家門,她幾乎不想再孤零零回到小城的一角去生活。
第五章
有些人移民之後,性情大變,一口咬定新地勝舊地,新人股舊人,幾乎就榮升異邦外交部發言人︰「外國什麼都好,他不曉得多滿意多適應,絕對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任何比漏……
陳開懷比較中庸,什麼都有辣有辣,她不會故意住到唐人區,但是,也不會口口聲聲說最怕中國人多的地方。
這次回來,也實在是因為想家,光是一家人坐一起吹牛聊天便值回飛機票,肆無忌憚,論盡天下事,即使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又有何妨。
她有點困,見床頭有張報紙,便取餅閱讀。
陳開懷讀到的是此刻香港最流行的財經專欄,通篇都是數目字︰投資者仍對恆生指數二六五0有戒心,每次接近此一水平便有拋售壓力。今年住宅樓價最高曾見二千元一尺,現回落至一千五百元一尺,作為收租只有七厘息。美國債券利率已少于八厘。黃金方面,低于三八0美元一盎斯已不宜沽空。
她駭笑。
香港人不但是移民專家,亦是金融專家。
她喝一口清甘的茉莉香片,睡著了。
祖母對之之說︰「你姑姑還像個小孩子。」
之之不敢苟同,只覺肉麻,這樣老謀深算,還似小孩?可見人人戴著有色眼鏡,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偏見之至。
「女乃女乃,你真的已經決定遠走他方?」
「十個鐘頭飛機還算是好的了。」
「女乃女乃真舍得我們。」
祖母也側然,「時勢是這樣,有什麼辦法,時勢令到七十歲老人離鄉別井,時勢多麼可怕。」
之之輕輕解說︰「不過是悲觀心理突然加強而已,其實關系一點沒有改變,只要我們繼續替老板賺大錢,只要我們有利利價值,飯碗一定保得住。」
老祖母並不糊涂,完全听得懂,她簡單地答︰「我們沒有興趣替這樣的老板做下去。」
受夠了也就是受夠了,之之並不責怪祖父母,他們有他們的意願,之之不明白,不了解,但是不反對,不抱怨。
兩老如果不英明不果斷,試問當初怎麼會毅然帶著兩個子女南下一切從頭來過。
只听得祖母說︰「你舅舅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不是要等我們走了他才肯回來吧,在外頭要茶沒茶,要水沒水,怎麼過日子,你去叫他回來,告訴他,沒有人記得他做過什麼,也沒有人介意。」
之之莞爾,仍然不喜歡他。
老祖母嘮叨︰「一直沒有禮貌,他姐姐寵壞他,見人從無稱呼,獨喜睡懶覺。」
陳知何嘗不是這般德性,三代不出舅家門,但是祖母待陳知如珠如寶。
陳知在廚房做蒸餾咖啡,見到妹妹,沒頭沒腦沒抬頭地問︰「要住幾天?」
「起碼三兩個禮拜。」
陳知申吟,聲,「多不方便。」
之之輕輕說︰「這里快成為基地總部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時常有人半夜來開會,可是?」
多一名外人,陳知當然怕節外生枝。
就在當天晚上,不速之客又上門來。
冷氣機有節奏地軋軋聲作響,遮掉許多其他雜音,要很用心很用心,側著耳朵,才能听見樓下開門關門聲,穿球鞋的腳步輕輕上樓來,悄悄掩進陳知房去。
之之看看床上的姑姑。
她根本不打算在明朝八明之前醒來,看情形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妨礙。
之之同自己說︰總得有人看看陳知在搞些什麼鬼,否則的話,一旦出事,統並無人知道究竟。
樓上三間房間,舅舅不在,少了一個人,更適合開會。
之之與哥哥的房間當中隔著衛生間,她推開舅舅房門,一進室內,便听到他們的對話聲。
之之在黑暗中走近窗邊往下看,街道上一片靜寂,沒有車,也沒有人。
陳知的門檻也很精,他並沒有開燈,即使有人在對面住宅看過來,也見不到什麼。
聲音很輕,但可以辨認其中有陳知,有呂良,有張翔,原班人馬,另加一把陌生聲音。
當下之之听得陳知說︰「……他並不快樂。」
之之有第六靈感,馬上明白這個他是什麼人。
呂︰「過一陣子,習慣了西方的生活,便會改善。」
陌生人︰「他的英語與法語根本不敷用。」
張︰「他抱怨巡回演講示威非常勞累,同時,他不願意謾罵叫囂,他希望可以比較具系統地理智地進行有關工作。」
四個人沉默一會兒,像是愛莫能助的樣子。
之之心中有數,受人恩惠,替人消災,世上一切必須付出代價,一般人家千兒八百請個家務助理,什麼骯髒的工夫不叫他做,如果牽涉到護照與居留問題,當然更加復雜。
當事人多多少少得為本身利益做一些他不願意做的事。
帝國主義與資本主義社會,何嘗沒有怪誕陰暗的一面?
呂︰「他有被利用的感覺。」
陌生人︰「假使沒有龐大利用價值,他的下場不過與他同學一樣。」
之之听到這里,發覺這批人的語氣已經比較客觀,過分的好奇與熱情像是逐漸減退。
陌生人︰「他有點矛盾,雖想經由大眾媒介繼續維持其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卻又逃避媒介的追尋,高深莫測,已逐漸走向自我中心。」
陳︰「好像騎虎難下。」
陌生人︰「跟著的一關更難熬,資本主義社會多麼喜新厭舊,一下子把人捧為炙手可熨的明星,一下子倦膩便把人打進冷它,他要提防的是熱情過後的反高潮。」
眾人又再次沉默。
這陌生人是誰,恁地清醒,好有頭腦。
之之只是不便張望。
呂︰「他這三個月的節目已排得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