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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城記(心慌的周末) 第12頁

作者︰亦舒

只听得女乃女乃說︰「你爺爺听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嘆氣搔頭皮。

「之之,適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布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麼才是適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里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里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麼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熒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于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第四章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月兌,他的同學呢?」

可見這件事全民關注。

之之連顧左右言他,「爺爺,還是由我來說好。」

祖父卻問︰「那少年倒底做過些什麼?」

祖母說︰「他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祖父答︰「才沒有,他做的不會比陳知更多,你以為陳知沒有給政治部錄像?陳知參加的游行不會少,叫的口號還不夠多?」

祖母嘆口氣,「英國人才不理這些年輕人嚷什麼,叫得累了,還不是會回家睡覺。」

之之說︰「我忽然想起來,我有要緊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與哥哥會合。

打開公寓大門,不出所料,屋里已經沒有人跡。

他們備用這個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見辦事迅速敏捷。

之之買回來的食物全部包銷掉,廚房的垃圾卻還沒有清理。

鋅盤一只紙碟子上有幾只煙蒂,之之抬起頭,他們之間包括陳知都沒有吸煙習慣,可見一定還有外人來過這里。

一大幅拼圖,之之只佔一角,陳知或許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遠是個謎團。

之之徹底清理公寓,一絲痕跡都不讓留下,她把垃圾袋打個結,拎上車,駛到一個靜寂的住宅區,在馬路角挑一個垃圾箱,扔進去。

當天晚上,之之凝神觀看大熱新聞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牆前發表演說,小鮑寓的牆壁正是這個顏色。

之之忽然莞爾。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臥室看小說,研到門聲。便知道是哥哥回來了。

丙然不出所料,陳知輕輕推開妹妹房門,探進頭來。

之之自床上躍起,與他緊緊擁抱。

陳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櫥,之之會意,與哥哥一起鑽進櫥內,關上櫥門。

自三五歲起,櫥內便是他們談密話的好地方。

人長大了,空間便顯得狹窄,他們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輕輕交談。

「人已經離開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會公布。」

之之沉默一會兒,忍不住問︰「我是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為什麼?」

陳知要過一會兒才能回答︰「我也是為了同胞手足。」

之之說︰「你真的相信這件事?」

「我相信我們必定勝利。」

之之再與哥哥擁抱。

他們听到母親的聲音,「之之,你听沒听到門響?」

之之推開櫥門,「媽媽,哥哥回來了。」

季莊見他們倆還躲在櫥里,不禁好氣又好笑。

廿多歲的人,還如小孩一樣,實在低能,起碼要活過四十,才會添一點點智慧,有什麼用?體力又有夠應付了。

季莊看著一雙兒女,感慨萬千,長得誠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們養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個孩子不過加上雙筷子,冷飯菜汁,胡亂哪個大人的舊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張帆布床,就帶大一個孩子,十八年後,養兒防老,名正言順地向他拿錢。

現在的年輕人哪里吃這一套,待他差一點,他立即怪社會,馬上成為問題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還要求等重、私隱、自由,養育他是大人的天職,他可是要與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親百感交集,心中慚愧,吆喝哥哥,「陳知快向母親認錯。」

季莊擺擺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勞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務員,沒想到一剎那變為狗奴才。」

陳知听得出母親聲音中剩余的惱怒,一聲不敢出,低著頭垂手筆直站在地面前動都不動,望她息怒。

「媽媽,哥哥回來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媽媽,他知道錯了。」

季莊問︰「現在演苦情戲嗎,還不去睡覺,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遠是香港人,無論晚上發生過什麼事,第二天必定起來工作。

之之看著母親走出去,才說︰「哥哥,我們真幸運。」

「是的,我們不但生活得好,還有余力幫助別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辦公室邊吃火腿三明治邊讀報上的政治評論。「……不必諱言,這些民運人士所以能夠成功經港外逃,除打通邊防關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關部門眼工眼閉甚至幫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這麼說,沒有港府的‘視若無睹’,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緝人物是不可能當本市為轉運站的。」

之之連忙喝一口咖啡鎮定神經。

她悄悄地看著左,又看看右,一顆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須盡快忘卻她曾經參予過的這件事,否則心理壓力更重。

有沒有發覺年輕人的特長?忘記得快只是其中一項。

鄰座有女同事低聲與愛人通電話,說的卻是實際問題︰「屋價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業也是時候,看樣子不會跌至三折,失去這個機會,婚事又要往後挪,移民?往英國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談論同樣問題。

受了這樣的重創照樣若無其事妝扮妥當出來如常生活。

換上別的城市,光是問為什麼已經去掉一年,研究為什麼又浪費一年,等到知道永遠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經荒廢掉,怎麼都不可能恢復舊觀。

但是在這里,傷口或許尚未止血愈合,不過,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來,強顏歡笑都好過自怨自艾自憐。

又有人要買房子,又有人要結婚了。

之之肯定李張氏會把孩子養下來。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見馬路上一條人龍直排向東邊,不見龍尾,足足千來兩千人。

「這是干什麼?」之之失聲問。

有人去打听回來,搖搖頭嘆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請表格。」

之之大奇,「長安不易居呢,那邊生活程度極高。」

同事無言,雙目憔悴地看著之之。

呵傷口還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聲喝令市民切莫爭先恐後。

之之苦笑道︰「我媽教的,人多的地方千萬避開。」

聞訊前來輪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倆買了簡單的食物便折回寫字樓,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龍越接越長。

同事喃喃說︰「螞蟻一樣。」

之之心里難過,「驕矜的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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