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不禁暗暗搖頭嘆息。
華人就是喜歡把人神化,捧至一個高不可測的地位,千秋萬載,永垂不朽,二郎神、哪 ,統統是神明,全部神聖不可侵犯,完全沒有商榷余地,肯定萬歲萬歲萬萬歲。
被捧的那個人最無辜,神智再清醒也不管用,一天兩天三天受得住,日子一長,也就相信三五成,漸漸就自覺英明神武,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呂良與張翔一看就知道是在本市受教育的年輕人,照樣依樣葫蘆愛上這一套,難道這種脾性流在血液與因子里。到了一定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之之看著那年輕人,忽然說︰「看得出你安然無恙。」
呂良大表訝異,這女孩好斗膽,竟敢冒犯英雄。
張翔連忙過來夾在他倆當中。
那年輕人倦容畢露,卻仍然目光炯炯,他說︰「我們一定會成功。」
之之說︰「請記住,偉人的志願是犧牲自己令眾人生活得更好,偉人的志願不是要大家犧牲令他生活得更好。」
此話一出,眾皆失色。
那年輕人目中精光忽然收斂,別轉面孔。
之之穿上雨衣,到附近便利店采辦食物。
她仰起臉,任由雨水披面,暈眩的腦袋才鎮定下來。
一只鐵罐被風當朗朗地吹得在行人道上打滾,之之如驚弓之鳥,連忙躲在一旁。
半晌她才走過便利店,額角濕透,不知是汗是雨。
心里又掛住母親,看看時間,天都快亮了。
之之抱著一大堆食物去付帳。
售貨員笑道︰「宵夜是嗎,通宵打牌,特別容易肚餓。」
之之唯唯諾諾,付錢離開。
她把食物帶到。
「我可以走了沒有?爸爸在等我。」之之悄悄問哥哥。
陳知握著妹妹的手,「謝謝你。」
陳之與哥哥抱一下。
呂良走過來,鄭重地叮囑︰「陳之,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嚴守秘密。」╴
陳之無限反感,「你們說話要當心才真,莫又把整本地址通訊名單交出去才好。」
呂良不信有這麼悍強的女性,一時語塞,只能光瞪眼。
之之同哥哥說︰「當心。」
她開著小汽車回到家里,恍然隔世,抬頭看到祖父打著傘迎出來。
「之之,這邊,快來這邊。」
之之忽然覺得幸福並非必然,她不知良己何德何能,廿多年來盡享豐衣足食,飽受呵護。
之之不由得淚流滿面。
她連忙下車,「爺爺,你當心沐濕。」
「你母親已經退燒,沒事了,怎麼樣,找到兄弟沒有?」老祖父把她摟在懷中。
「他不曉得躲到哪里去了。」
「快進屋來,看你臉色煞白。」
之之模模面孔,肌肉都是麻木的。
之之跑上樓去,一進臥室,她母親便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之之如獲至寶,伏到床前。
「之之,辛苦你了。」季莊握著女兒的手。
之之張開雙臂,抱著母親,「我一生一世都不會搬出去住,我一輩子都不要離開家,我要永永遠遠同父母在一起。」
季莊訝異道︰「之之你好像有感而發。」
陳開友聞聲過來問︰「陳知回來沒有?」
季莊也問︰「我兒子倒底在哪里?」
「那麼高那麼大的小伙子,何勞父母擔心。」
陳氏夫婦想一想,也是對的,便暫不言語。
之之疲乏地站起來,「我累壞了,我要去躺一會兒。」
她父親說︰「趁八號訊號還沒下來,好好睡一覺。」
之之只覺雙腿如棉花,輕軟得抬不起來,脖子酸,手臂痛。
這真是可怕的一夜,又黑暗又漫長。
回到房中,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這次總算有人來接听,之之諷嘲地問︰「回來了嗎?」
張學人莫名其妙,「我根本沒有出去過。」
之之身體一踫到自小睡大的床褥,立刻昏迷休克,沉沉睡去,電話听筒撲一聲掉下來。
張學人在那邊直問;「之之,之之,你怎麼了?」
之之沒有听見,她墜入夢鄉。
黑暗而寧靜,之之緩緩飄過一個孔道,身輕如燕,正在享受那清新的空氣與舒適的微風,之之忽然看到一雙淒厲的大眼楮。
之之恐懼地退後,那雙眼楮追上來。
之之四處竄逃,狂號起來,那孔道似沒有出口,綿綿不絕,之之終于跑到精疲力盡,已無法躲避那雙大眼。
她喘息,霍一聲彎腰坐起來,身邊有人說︰「之之,你做噩夢了。」
之之停楮一看,身邊是張學人,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汗,之之為之憔悴。
不曉得他們怎麼樣了。
不知道有沒有聯絡上有關人物,取到證件,遠走高飛。
「之之,你神色不對,可有心事?」
「沒有,沒有。」之之擺著手。
張學人說︰「你害怕。你恍惚,」說著他疑心起來,「你可是另外有人了?」
之之受不過刺激,失聲尖叫,用手捂著耳朵,雙足蹬床。
張學人為之氣結,連忙退後,以示清白。
陳開友過來,輕輕推開房門,咳嗽一聲,「可是做噩夢?」他怕女兒被欺侮。
之之掀開被子,用冷水洗把臉,回過頭來同男朋友說︰「學人,帶我出外走走。」
張學人看著她,「之之,有話就在這里說好了。」他仍然認為之之要向他攤牌。
他的一顆心直沉下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害怕考試,害怕大個子打架,害怕同老板吵架,家人生病,他也害怕,但始終有種感覺,他可以應付。
但面對失去陳之這個危機,他如墜入深淵,怎麼辦?一切征象都顯示她的失措,恍惚、旁徨、急躁、可能是為了一個人。
他怔怔地看著她,呵,原來偷偷地他寶貴的感情囊穿了一個孔他還不知道,愛念就自那個漏洞汨汨往陳之身上注流,現在已經不可收拾。
張學人站在那里為此新發現發呆。
陳開友回到房中,季莊問他︰「什麼事?」
陳開友簡單而智慧的回答︰「鬧戀愛。」
季莊放下一顆心來,「我不擔心之之,」她憂慮的是陳知,「早知他們兩兄妹一起送出去。」
「對,」陳開友說︰「當時哪來的學費。」
季莊問︰「為什麼到今時分日,還有人口口聲聲說金錢不重要?」
「太太,今天大概沒有人會這樣說了吧,眼看革命,移民,請吃飯,統統沒錢不行,今天真的沒有人會天真若此了。」
季莊臥床上,忽然同丈夫說起舊事,「我祖父青年就抽鴉片,太婆縱容他,拿私已出來讓他花費,你曉得為什麼?她怕兒子去參加革命黨,那時候打清朝,革慈禧的命。」
陳開友不出聲。
「我一直認為太婆代表腐敗、自私、愚昧的一代,現在自己的兒子這麼大了,感受不一樣。」
「他在香港生活,你何用多心。」
「老陳,我們真幸應。」
陳開友伸出手去模一模木台子,「是,我們是上帝所愛的人。」
「讓我倆祝一個願。」
「好。」
季莊說︰「願所有同胞與我們一般蒙恩。」
陳開友看著妻子,十分感動。
受傷以後,全市市民的感情升級,開始看到比較大的題目,開始發覺,世上除了大香港,還有其他版圖,除了可愛偉大聰明能干堅強的香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種。
台風下來了。
除出病人,全部要回到工作崗位。
之之出差到佐敦道一間試片間去看一套宣傳片。
影片長三十秒鐘,一為一回起碼半個小時。
為著節省時間,她自中區坐地下鐵路到佐敦站,沿途人山人海,進與出都最好打撞撞過去沖開一條路,人實在太多,根本無所謂左上右落或是右上左落,埋頭苦擠便是。
之之不敢抱怨人家身上有異味,她自己已經一身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