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搭飛機到美國去,別亂發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確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勝,「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里,怎麼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麼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游勝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體實在年輕好看,觀眾並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與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麼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兒,「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閑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麼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蕩,實在沒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贊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並沒打算與我共享什麼。」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氣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聖,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與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布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麼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燈下之之發覺哥哥胡子沒剃,頭發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才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著兄弟的手臂央求。╴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著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麼,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嘆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麼夜了你到哪里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面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著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準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鬧。」
之之忽然緊抱住扮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掛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麼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著不肯放人。
終于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趕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黨員的身分?」
「舅舅你說什麼。」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黨員是什麼,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後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楮,她的犧牲又換來什麼,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兒子與女兒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麼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懷念之之幼時,有什麼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著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蹦似晃,唉,要什麼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莊,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莊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麼,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麼恐怖。」
「我已經決定辦退休移民,據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著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們。」
「那麼,只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才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干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于這樣吧。」季莊開了水龍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機大炮坦克車,就誰勝利。」
說著說著,陳開友悲觀起來,仰起頭,嘆息一聲。
之之也起來了。
她躍下床,走到哥哥房間,推開門,看見陳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顆心。
書桌上攤著一本魯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讀物,之之過去細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之之惻然。
她默默念誦三五遍才放下書本,替哥哥關好窗戶,開啟空氣調節,輕輕離去。
一到樓下,電話鈴已經響起來。
對方是一洋女,嬌滴滴問;「李察季在嗎,蘇珊紐頓找他。」
之之殷電話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邊滴咕,「舅爺應酬真忙。」
之之與母親相視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與舊短褲拖鞋,頭發蓬松,胡亂用橡筋彈著,反之,老祖母卻穿套熨得筆挺的黑香雲紗短衫褲,雖在家里,也穿著白線襪黑布鞋,頭發稀疏,但仍盤著發髻,額角錚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沒說鎮。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蘭花,用針線把它們穿成一串,用別針別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樣的老人得天獨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閑時耍股票賺零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絕不損手,不然就同三兩知己蓋天蓋地,無所不談,退休廿多年,一點不寂寞。
案親就不如他了,很會急躁心焦。
沒到一會兒,之之看見舅舅打扮整齊下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