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的是你。」
「我怎麼同人家比。」陳開友頹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听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才七歲。悶在家沒事做,我與他專門到後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當當當的敲,然後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案親七歲,之之抬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著頭。
「女工戴著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著去不曉得做什麼。」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羅,」祖母抬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著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麼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萬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離開。
祖母說︰「我與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只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只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鋪子提早大減價,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並不是天氣。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只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氣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幾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離看這件事,只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異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幾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干什麼,竟把女裝掛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莊與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價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萬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剎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氣沖沖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了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後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並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趕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楮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布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並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里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里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氣,一輩子寄人籬下。」
之之把面孔貼著他肩膀。
可憐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听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氣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並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麼。
只听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癥,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麼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與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氣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恆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曬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盡避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麼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听听收音機。」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里沉澱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氣?」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