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那我們可以共進退共出入,多好。」
念生興奮地說︰「還可以合用一個鐘點女工,回來一切家務妥妥貼貼,不必操心。」
「太好了!」
念生忽覺不對,「我並非誘你們離家出走。」
有人搔搔頭皮,「不知恁地,人一長大,家就變得雞肋一樣,不知是否我們天性涼薄。
「肯定是,小時候容易滿足,三餐一宿,洗不洗澡都沒關系,一到十五六性子就野,貪念也大,一天到晚幼稚地與人比較,常嫌父母老土,唉,一報還一報,說不定將來我們的孩子就那樣對我們。」
「我才不要孩子。」
「越是說這樣話的人,越會生養,哈哈哈哈哈。」
念生說︰「我只想爭取多一點自由。」但是母親不明白為什麼由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會決絕地要離開她。
人大了總要離開家。
「有些女兒婚後把女婿也往家里帶。」
「人家父母有容乃大,愛屋及烏,不比我,」念生嘆口氣,「家母對家父的無能失望,希望女兒為她爭氣,要我替她找一個英明神武的女婿。」
女同事笑,「一定要威風凜凜的女婿?聰明能干的女兒不行?」
念生深知母親的舊思想轉不過來,在她心目中,最值得驕傲的女子,乃是嫁得好的女子,而嫁得好,不過是四肢不動,但衣食無憂。
這種標準在今日說出來嚇壞人。
念生深知做工的女人是痛苦的女人,但是,沒有工做的女人是更痛苦的女人。
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勞力,不做工的女人為生活付出的是自尊。
兩者之間哪一樣比較重要,真是見仁見智。
就在這個當兒,念生忽然側起頭
同事們靜下來,隔一會兒其中一位站起來,走進浴室,半晌出來,手中拿著一只收音機,笑道︰「你忘了關這只鬧鐘收音機。」
是嗎,就那麼簡單?
同事們走後,念生猶自為家人感慨不已。
案母親也為家庭盡了力,爸從來未試過失業,媽媽也從未試過不煮飯,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夠好,仍然追不上社會標準。
案母與子女均怪對方不夠體貼了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說。
悠悠然,她又听到廣播劇似的對白。
這次,是一個年紀較老的女子︰「山窮水盡思回頭?這個家可養不活你。」
另一個較年輕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兒,央求道︰「我養下孩子馬上走。」
「你去求你父親,他讓你住才算數。」
念生放下小說。
女兒太不爭氣,母親也太過殘忍,到了這種關頭,都是自家骨肉,還弄什麼手段,爭什麼閑氣。
奇怪,念生已經不去追究聲音來源,听慣了,就似听長篇廣播劇似听下去。
就讓那些聲音與她同住吧。
只听得那年輕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業,你弟尚未畢業,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來,你緣何百上加斤?」
呵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樣,未能同舟共濟。
老一月兌父母生得密,對于女並無太多憐憫之心,念生的女同學結了婚,養下個女兒,拿著小小的汗衫給念生看,淚盈于睫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怪她,一定原諒她,從這麼小養大,由我把她帶到這個孤苦寂寥的世界上來,母女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問題?找不到好丈夫,至少還有好媽媽,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媽媽,怎麼可以落井下石。」
但許多老一月兌的母親不會這麼想。
哭聲漸漸遠去,念生漸漸如夢。
一邊牽記著那個年輕女子,後來她怎麼樣,後來她有無養下那個孩子,有沒行再一次站起來?
連親生母親都以為她此生已完,別人會怎麼想,親友一定勤加白眼踐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學了乖,即使搬出來,也是幾個女孩子一起住,絕不輕易與人同居。
接著兩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個人樂也悠悠,有點牽掛安娜,希望她回來一共說說笑笑。
念生已經對小鮑寓熟悉了。
必掉燈,總有不知來源的聲音。
念生听得出對白與對白之間往往隔著幾年空間。
那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卻仍然是主角。這次有人勸她︰「不要想不切實際的事,找個歸宿是正經。」象是她妯娌。
她說︰「我相信女性終久還需靠自己一雙手。」
念生覺得安慰,這麼肯爭氣,她會爬起來。
「有個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價看別人面色做人,多麼難受。」
「哼,你現在不難受?」
「我會熬出頭的,此刻手上那盤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運。」語氣相當諷刺。
「前日見到家母。」
「啊,她好嗎?」
「現在只得我一個人負責她的生活費用呢。」
「既往不咎?」對方有點驚奇。
「我有弟有兄。她從來毋須看好我,總拿我來出氣,總是為難我︰童年時整個月不讓我洗頭發,一切都歷歷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檐下吃點冷飯菜汁,要絕對馴服……」
這話使念生躍起床來,天,難道天下有那麼多不講理的母親?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為母親,真是心驚膽戰。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贈她自倫敦帶回來的小禮物,然後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說︰「我決定結婚了」。
念生笑開了懷,「那多好!」
「婚後到倫敦長住,順便弄張護照,」安娜停一停,「這間公寓——」
「沒有關系,」念生爽快地說︰「我租下來,我有兩個同事會搬進來與我分擔開銷。」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說︰「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這個時候才說︰「這間公寓,租金要比外頭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歡這個。」
安娜又問︰「你知道為什麼?」
念生笑笑,「因為有些古怪聲音與我們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點點頭。
「那是前頭住客留下來的吧。」鴆娜說︰「我把整間公寓當一架巨型留聲機器,說不定將來下一任住客也會听到我們的生活片斷。」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沒有人會听到什麼。」
安娜設︰「我們的確比上代少卻許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選擇,怨誰?」
安娜問︰「你不想追究聲音來源?」
念生笑,「也許那就是我們的心聲,彷徨矛盾幽怨無奈,永遠在歧途上。」
「說得真好。」
安娜過一個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東,把公寓略加裝修,便租給兩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雖然住了三個女孩子,假期卻很少全體在家,一點也不覺得擠逼。
念生問她們︰「有沒有听到怪聲?」
她倆異口同聲︰「什麼怪聲?」
「一個少婦以對話方式向我們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說些什麼!?」
「你是說電台的廣播劇?」
念生揚揚手︰「算了算了,別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里听得見什麼異聲,連鬧鐘都差點听不見。」
只有念生比較心靜,便想,或許那位女子已經翻了身,走上一條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听見有人輕輕說︰「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原來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報復。」
念生跳起來,是晚,她忘記拉攏窗簾,發覺鄰居單位有人還沒睡,正在交談,朦朧听到的對話,便自那處傳來。念生隱約看見對面客廳里也是兩名女子,莫非也像她們那樣,合資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麼多,明天一早還要起來上班,轉個側,再度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