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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 第18頁

作者︰亦舒

舊瓶不要緊,卻一定要裝新酒。

我們已找到新酒。

木市每一行都在發掘新人,簡直地毯式搜索,稍有姿色都不放過,略平頭整臉便稱美人,這女孩居然至今尚未有人識,奇怪。

我取餅外套。

愛瑪問我,「哪兒去?」

「游泳。」

「瘋了,」愛瑪說︰「全熱瘋了。」

回到公寓,淋一個浴,把簾子全放下來,開足冷氣,拔掉電話插頭,也許老板會請我辭職,但我認為足夠便是足夠,今日誰也別想找到我。

那女孩。

忘不了她。

她很年輕,最多十七八歲,但一些天生尤物在七八歲已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樣,而當她們到了五十歲,還比許多十五歲少女好看。

我們一定要把她發掘出來。

第二天。

小王踢開我辦公室的門︰「找我?」

他真去了游泳,曬得似只黑豬。

我先倨而後恭,「小王,」很客氣很客氣,「這些照片是你的吧。」

他一看,「咦,怎麼攪的,真熱暈,對不起,這是私貨。」

立刻收回。哈哈,但我已差人去復印。

「小王,那女孩。」

他眼光光看著我,不準備回答。

「那女孩。」

「是,確是個女孩。」廢話。

「她是誰?」姓甚名誰,快快報上。

「朋友。」答了等于沒答。

「她幾歲?」

「不知道。」

「照片背境是否本市?」

「不知道。」

「人在不在此地?」

「不知道。」

「有無興趣任模特兒,為我們拍一撮照片?」

「不知道。」

「喂!」

「真的不知道。」

「不可以打听?」

「不可以。」

太不合作了。

「你別假公濟私,」他自袋中取出一輯照片,「這是我昨天拚老命拍的,再不滿意,你另請高明。」

我取出看。

「是要比昨天好,不過還不夠好。」

小王一听,立刻詛咒我,「叫你媽來拍,叫你老婆拍。」

「你這個人,不逼你不行。」

我叫編輯取餅去劃樣子。

有些天才,要棒喝著才會顯光芒,有些沒有才華的人,一喝他他就躺下了,不得要領。

小王幸而是前者,我才得一絲生機。

「記得從前嗎,小王,從前我們每一次刊登照片,都讓同行叫好,驚嘆。」

小王怔怔地說︰「那時,那怎麼同。」

「除非我們已老。」

「可是我們體力不比從前了,」我閑閑的說︰「同十多歲的少年人倒底沒得比。」我指指他手中的照片。

「人家才十六歲,還是孩子。」

小王驀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站起來出去。

十六歲。

我一定要把這個女孩子發掘出來才罷休。

大約還在讀書吧,小王定是怕影響她的功課。

小王過慮。

也許,她是他十年計劃中之主角?是以他不肯讓她亮相。

這小王。

下班時分,他仍在那里擦相機。

「去喝一杯?」我問。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別生氣,你仍是城里最好的。」

他吼︰「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倪匡講的︰我不用好過自己,沒人好過我就行了。你用錢,在本市無可能買到比我更好的作品,少嚕嗦。」

「謙虛一點好不好?」

「有目共睹,何用謙虛。」

「你要的價錢也十分驚人呢,先生。」

「有便宜的,你要不要?我介紹給你,十分一價錢已經可以。」

真給小王活活氣死。

「來,去喝一杯。」

心里面癢得難受,真想弄清楚,那個似鮑蒂昔里筆下安琪兒般的女郎,是他什麼人。

坐在熊與牛啤酒館,我追問他,用激將法,「我保證那輯照片是偶然得來的,你並不認識她。」

「錯,當然我認識她。」

「你怕失去她還是怎麼樣?」

「我們換一個題材好不好。」

「這個題材又有什麼不妥?」

「十多年老朋友,有時候還真忍不住想同你反臉,」小王說︰「你討厭知不知道?」

我攤攤手。

白白付了酒錢。

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放得巨大,貼在編輯室內。

行家來看到,沒有不問她是誰的。

電影導演,模特兒經理人,電視台監制,都對她有興趣,純粹是工作上的興趣。

小王只是不出聲。

一日他女友馬利來訪,我乘機一動,著愛瑪請她進來。

熱情而狡猾的招呼她,請她坐在大照片對面。

她一眼看便說︰「咦,你怎麼會有毛毛的照片?」

我大喜。

有了她的名字,原來她叫毛毛,十六歲。

資料似拼圖游戲,一點點聚集,很快我便會得到整幅圖畫。

當下我閑閑問︰「拍得好不好?」

「當然好,」馬利笑,「美人胚子,而且上照,完全看不出,是不是。」

「看不出只得十六歲。」小王不知幾時溜進來,「馬利,來,我們看電影去。」

又是這家伙來故作神秘。

我把握最後機會,「假使我的妹妹長得這麼美,我就不會吝嗇,我一定把她介紹給全世界。」

馬利詫異的說︰「她不是我們的妹妹,毛毛算起來,還是小王的學生呢。」

「學生,學什麼?」

小王緩我一眼,「夠了夠了,馬利,戲開場了。」

他夾著她忽忽離去。

學生。

小王教的當然不會是唱歌,亦不是舞蹈。

我問愛瑪,「那時小王不是在大學里教過什麼一.」

「校外課程的攝影科。」她提醒我。

「對了對了對了。」

可愛的愛瑪,記性真正好。

看樣子小王定是在那個時候結識了毛毛。

但慢著,「哪里有十六歲的大學生。」

「不一定要大學生才可以參加課程。」

又一言提醒夢中人。

資料已經不少,只是,沒有她的地址。

餅兩天,我打電話找馬利,大家都那麼熟了,無所謂。

我開門見山,「馬利,我不見了毛毛的電話號碼,你再告訴我一次。」

她慧黠地笑,同我斗智,「我不認識任何叫毛毛的人。」

「喂!」

「對不起,小王叫我扮啞巴。」

「馬利,你幾時變得如此賢良淑德。」

「我一向三從四德,復古了,你不知道?」

「說,毛毛住什麼地方。」

「忘記這件事,沒有這個人。漂亮女孩子多的是,人家沒興趣做模特兒。」

「你問過她,嗄,你問過她?」

「我不認識她,怎麼問。」

我摔下電話。

好,小王,你勝利,你狠。

不過,你別小覷我,我自有一套。咱們慢慢耙,一年不行便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有的是時間,她有的是青春。

可是不用隔那麼久。

氣溫直升,一到中午,連天文台都用酷熱這種字眼。

是我先看見小王。

我與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自麗晶出來,一眼看到小王的車子停在門口。

很自然的走過去,手搭在他的車子窗框,「嗨。」我說。

頭一探進去,人呆住,嘴張開,眼楮瞪大。

毛毛,坐他身邊的是毛毛。

要命要命要命,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原來包在頭巾下的頭發長而卷曲,皮膚象牙色,嘴唇顏色也淡淡,大眼楮鬼影幢幢。

我瞪著她看,目光離不開。

餅半晌我問︰「你叫毛毛是不是?」

她微笑,點點頭。

「我是天地畫刊的總編輯,這是我的卡片,如果你有興趣做我們的模特兒,請給我電話。」

她收過卡片。

我大樂。

但小王,可惡可俗可厭可恨可誅的小王,他竟然在這種要緊關頭發動引擎,要把車子開走。

「小王,小王!」

他招呼也不同我打,便駛走車子,我若不即時松手,怕不要摔一大跤。

王八,真該姓王。

幸而身後的美麗女郎群擁上來,扶住我,我才不致出丑。

我會要他好看,悻悻地發誓,這小子,他會後悔求饒。

在公司里,當然是我凶。

我逼著他解釋。

「說,有什麼比我倆的關系更重要?十多年的同學,朋友,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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