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會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爾感動,輕輕上前,摟住小冰,把頭埋在他胸前。
以後的一段日子里,小冰有意無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現。
小冰記得他。
像只老鼠,黑夜里竄來竄去,舞場外守候琦琦,向女兒要貨腰賺來的血汗錢。
想像中做那樣無恥的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可是他偏偏不費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艷羨。
小冰當然認得出這個人。
有一兩次他找到偵探社門口來,琦琦只敢告訴他,她在社內當接線生。
據說,他即時很藐蔑地說︰「才賺那麼一點點呀。」拿了錢走了。
越是癟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愛作弄人。
琦琦說︰「我輟舞以後,他看不起我呢。」
小冰與行家談過,都認為尋找一個潦倒的無名中年婦女並非易事,唯一途徑許是登報尋人。
小冰認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搖。
餅去的事最好埋進土里,一經翻掘,必定帶出蛇蟲鼠蟻,必定引起不愉快。
話是這麼說,小冰猶自暗里查訪。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頭發,秘書說外邊有人找琦琦。
小冰隨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見她,不然不走。」
小冰的心一動。
他走到接待處,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來了。
小冰還是第一次細細地打量他,只見他長得極高極瘦,黃姜臉皮,野草似頭發,瓖著如今難得一見的金牙,顴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紀卻不大,找分粗工,其實不難,但人各有志,實在難說。
「琦琦不在。」小冰淡淡說︰「有什麼事。」
「你是誰,她老板?」那人站起來不客氣地質問。
小冰無可厚非點點頭。
「她欠我錢。」
「欠多少?」
那人見小冰肯與他討價還價,膽子壯起來,想一想,獅子大開口︰「三萬。」
小冰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夠回答我的問題,鈔票盡避拿走。」
「什麼問題,琦琦的確是我親生。」他伸出手來。
「慢著,」小冰按著鈔票,「琦琦的母親呢。」
「咄,我怎麼知道。」
「你沒有向她討錢?」小冰問得好有技巧。
「她叫人趕我走──」一句話涉露機密。
小冰還想追問,琦琦已經返來,小冰手一松,被他搶走鈔票。
琦琦過來怒問生父︰「你干什麼?」
他不理琦琦,推開她,奪門而出。
琦琦質問小冰︰「關你什麼事,你干嗎給他錢?」
小冰不出聲。
琦琦冷笑,「你這樣做,又是為我好嗎?」
小冰說︰「等你的怒意平息之後,我們再談。」
琦琦一連七八天不與小冰說話,小冰隨她去。
他仍然斟茶給她,她仍然為他听電話,但就是不交談,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冷戰,以前從來未試過。
沉默成為習慣,反而產生許多默契,許多時候,小冰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這使小冰領會,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伙伴。
他趁這段緘默期把兩個人的關系好好想了一想。
小冰十分感慨,感情滋生于不知不覺間,失去琦琦,將會造成他生活中極大創傷。
一天傍晚,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郭先生,二線。」
小冰一取起話筒,便听見一把鬼祟的聲音︰「你是小冰?」
這會是誰?「閣下尊姓大名?」
憑直覺,小冰知道事有蹺蹊,連忙掩上房門。
那邊干笑數聲,「我是琦琦的父親。」
呵,送上門來了。
小冰太懂得應付這種人,他自幼便與三教九流人士辦交涉,經驗老到,小冰在電話這一頭忍著不出聲,倘若露出一絲急躁,他就要吊起來賣。
丙然,听不見聲音,那邊急了。
「小冰,你如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過,你要付錢。」
小冰忍不住諷刺他︰「有什麼是你不會出賣的?」
他並不介意,「郭先生,你怎麼會知道窮人的苦處。」
「我看你窮得十分得意,暫時亦無意改變現狀,天天嚷窮慣了,喪失特權,你會惆悵。」
「小冰,閑話休說,讓我們來談談生意。」
「多少?」
「三萬。」
「數目太大了。」
「小冰,包你認為值得,事情絕對令你意想不到。」
他語氣之猥瑣,令小冰不想再同他說下去,「三千,多一子兒都沒有。」
「小冰,你欺人大甚。」
「是嗎,你想清楚後再打來好了。」
「喂喂喂。」
小冰已經把電話掛斷。
那怕他不來自動獻身上,這種人,為了一點點利益,什麼人都能賣,包括他自己在內,毫無廉恥。
小冰長長吁出一口氣,走到附近的花檔去,買了一大束郁金香上來,插在一只水晶瓶子里,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沒有軟化,她靜靜看他一眼,並沒有開口說話。
小冰並沒有要求她與他言和,心里有什麼事,能夠形諸于色,誠屬坦誠,肯生你氣,是給你面子。
只不過廿四小時罷了,電話又到。
「小冰,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帶三千塊現鈔馬上來,遲者自誤。」
小冰立刻出門。
琦琦的父親在咖啡座上瑟縮,他這種人有一個固定的姿態模式,坐無坐相,混身抖動,不是甩腿,就是搖手,要不就亂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小冰忍耐著坐在他對面。
「錢呢?」他一副食髓知味的樣子。
「告訴我,你姓什麼,叫什麼。」
他一怔,像是听到了本世紀最奇怪的問題,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劉。」
劉,琦琦姓劉。
劉氏隨即不耐煩起來,「你管我姓甚名誰,先拿錢來。」
「這里一千,勞駕你帶帶路。」
「不行,全部先付,」劉氏這次十分強硬,「已經便宜你了,老子等錢用,不然才不讓你揀這個便宜。」
小冰看進他昏黃的雙目里去,半晌,把鈔票放在他面前,他滿意地把錢放進口袋。
「跟我來。」
他們叫了一部街車,往一個中等住宅區駛去。
小冰耐心地看他弄些什麼玄虛。
車子走到一半,劉氏又吩咐司機駛往別處,小冰任由他擺布,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興,何必滿足他。
丙然,他疲倦了,從新說出一個地址。
這次對了,小冰想,這是一個變相紅燈區,小型場所林立。
小冰惆悵,難道琦琦的生母至今還在這種地方混飯吃?年紀不小了哇。
真不明白,這等污泥里,如何長出一朵雪白的蓮花來。
車子駛到一條橫街停下。
他們下車,劉氏抬頭,指指一個紫色瓖紅邊的塑膠燈盒,上面寫著︰鳳凰按摩。
「你自己上去好了。」劉氏縮縮脖子。
「慢著,你想走?」小冰用柔道手法擒住他。
劉氏呼痛,「老兄,她見了我就喊打喊殺,我跟你上去也無用。」
「我該找誰?」
「找老板娘。」
「你別想騙我。」
小冰一松手,劉氏一溜煙似逸去。
小冰有第六感,這個二流子這次彷佛說了實話。
他緩緩走上按摩院,立刻有女招待出來招呼。
「我想見你們老板娘。」
「老板娘早已不做了。」
「我是她的舊朋友,我姓郭,麻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同琦琦很熟。」
女招待猶疑地走開。
餅一會兒她出來,態度完全不同,對小冰說︰「請到這邊來。」
小冰跟她走進一間小小房間,房內又有房,房門掛看老式珠簾,里邊隱隱約約坐著一個婦人。
那婦人沉聲說︰「止步。」
小冰只得在簾子外站住。
「坐下。」婦人再次下命令。
小冰覺得自己有點像叭兒狗,算了,為著琦琦,權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