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健忘。」
少海說︰「等我們老了,也盡量展示人類劣根性可好?」
「展覽給誰看,我們的子女才不要看。」
劍虹看看手表。
少梅馬上會神,「上班去吧。」
簡少梅走的那日,劍虹正開會,她看看壁上大鍾,心中祝福︰飛機起飛了,一路順風。
好友走了,難免恍然若失。
雖然說長途電話廉宜,到底也是一筆開銷,傳真方便,但是誰耐煩先長篇大論寫出來?漸漸一定疏遠。
一年後劍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溫哥華,一東一西,離多倫多有五小時航程,也不一定能時時飛去見面。
自去年開始,劍虹已開始把身邊的雜物送的送,丟的丟,留戀也沒法,孩子們第一雙小鞋子,歷年來積聚的雜志書本,她自己大學時期的功課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邊合不合用,免得老遠帶了去,擱著用不到。
心態是完全不一樣了。
散會後上司叫住她︰「衛,你到底幾時走?」
「約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氣,「要找人替你也難。」
「怎磨會。」
「你是我們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變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誰知道,說不定他已至遞了申請書。
有些人願意公開資料,有些人不肯多說,均無可厚非。
那日,劍虹很想與少梅說幾句,可是人家還在飛機上,無法聯絡。
成年後,劍虹很少掛念人,這次是例外。
少女時與男友分手,簡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長如一年,她微笑,都過去了。
與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樣。
少梅是個好同事,肯幫人,熱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絕不佔人便宜,人又聰明,分析能力強,劍虹有事網與她商量,她這樣一走,劍虹怕會患自閉癥。
第二天,劍虹听見有人在公司里議論簡少梅。
「兩夫妻不知有多少節儲。」最喜替人計算財產,結論卻永遠是憎人富貴嫌人貧。
「買掉公寓,恐怕籌得到兩三百萬吧。」
「那也不算什麼。」
「省吃省用,車子都沒有,平日乘地下鐵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劍虹咳嗽一聲。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講人是非。
「住在哪一區?」有人問。
「當然不會是北約區,嘻嘻嘻。」
「哈哈哈,會不會掉頭就回來找工作?」
劍紅本想說一兩句公道話,後來一想,簡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癢,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對著這班惡人的,得罪了他們,有啥好處。
衡量輕重之後,衛劍虹放棄了正義感。
她大大的嘆息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最後她听到同事們說︰「還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證的都走光了。」
「外國真有那麼好嗎?」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來。
什麼都是笑柄,他人結婚、生子、移民,都是題材,直到他們也成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離了他們,還真寂寞得要命。
簡少梅從來沒表示她是富女,眾人不知憑什麼硬是要逼她住到多倫多最豪華的地區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恥笑她。
荒謬極點。
不住諷刺人的人,此刻也不過住在中下住宅區。
雙重標準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發覺李日誠在實驗一台微型電視機。
劍虹一開口便說︰「還買這個?省點吧,將來可是要用錢的,七塊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誠被掃了興,沒好氣地說︰「那你還吃不吃飯!睡不睡覺,不如都省省吧。」
劍虹本來還想開口,不知恁地,忽然氣餒,獨自回房休息。
就那樣悶了一個晚上。
呵離鄉別並的壓力非比尋常,李日誠開始表現得不耐煩,而她,她何嘗不一樣,從前,她可不理會對方的薪水花到什麼地方去,也從不問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們要走,十分詫異︰「又沒有孩子,走來作甚?有下一代,還說是為他們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齊全些,空氣也好,適合孩子。」
劍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悶了,大可出來旅游,一年半載後才回來不遲,何必連根拔起,需知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劍虹覺得他們的意見是好意見,只是不適合她。
「父母年紀大了,不希望你們遠游。」
劍虹只得緩緩解釋︰「本市什麼都貴得不像話了,漸漸住不起。」
「胡說,那麼多人還不都安居樂業。」
「可是,在本市過中下生後者,到了溫哥華,同樣費用,可以過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厲聲說︰「那是別人的地方,給你做皇後娘娘也不管用!」
劍虹立刻冑氣痛。
沉著、沉著,她同自己說,千萬要沉著。
連李日誠都說︰「都快要走了,以後,至多一年見一次,隨便他們說什麼罷了。」
實在不便與李家的人鬧意氣。
最後,李家的姑女乃女乃說︰「你們去了之後多拍些照片寄來,我們也會拍照給你們。」
這話好不熟悉,你們是你們,我們歸我們。
衛劍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說︰「你們衛家都是臭脾氣。」
同樣地你們是你們,我們歸我們。
夫家娘家的人,都沒把衛劍虹當自己人,衛劍虹是外星人。
失敗?當然,一星期工作超過九十小時,根本沒有時間精力同家人聯絡感情,漸漸便成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後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顆糖與三數滴牛女乃。
她在等簡少梅打電話給她。
要在三天後才接到音訊,「把號碼寫一寫。」對方說。
三天便裝妥通訊系統,不算壞了。
「好想念你們。」
「我也是。」
「不適應新環境嗎?」
「還沒知道,震央尚未達到。」
劍虹駭笑。
「等你們來會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劍虹說︰「孩子們可喜歡那邊?」
「四點鍾天就漆黑,不習慣。」
「下雪沒有?」
「彤雲密布。」
簡少梅的聲音很疲倦。
「替我問候尊夫,保重。」
電話喀一聲掛斷。
李日誠過來問︰「是少梅?她怎麼說?」
「報個平安而已,沒說什麼。」
「身邊糧草充足,則一定漸漸會習慣。」
「多少才算充足?」
「兩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兩筆現金,一收利息用一利疊利不動。」
「我的天!那我們還走不走?」
「我才不會過早擔心,待通行證出來再說吧。」
劍虹亦附和說︰「不去,人家政府也不會逼我們上路。」
李日誠打開報紙,沉醉在副刊中。
衛劍虹也自覺得今天的憂慮今天已經足夠,嘆口氣,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風景怡人的公園里,身邊有幾百只覓食的鴨子,清風徐來,花香撲鼻,她卻一點也不快樂。
醒來,也不能解釋心情為何惡劣,走不走,全權在她,作出選擇之後,應當開心去應付新的環境,新的選擇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離鄉別井的犧牲巨大,故此郁郁不樂。
李日誠看完報紙,進房來,看到妻子猶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動道︰「不去亦可,去了回來,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別人說些什麼,還有,無論怎樣,我支持你。」
劍虹露出一絲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誠向劍虹擠擠眼。
也許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護照來。
且留待明日再說吧。
鏡中花
吳儲新搬了新家。
三房兩廳,一個人住。
裝修好了,儲新一腳踏進去,就深深吸一口氣,呵,終于有一個像樣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