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叫我怎麼拒絕你呢?」
「你是個好人。」我說。
「叫我比爾。」
「真不習慣,叫了這麼久的納梵先生。」我笑說。
「今天玩得高興?」
「高興,比爾,太美了,比爾,要是個個星期六都這樣,我減壽二十年都使得,比爾。」我笑,「我要多多練習叫你的名字。」
他笑了。
我們去一間時髦的夜總會跳舞,無論是什麼音樂,我總是與他跳四步,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滿足,我笑了,一直跳舞一直笑,忍都忍不住。
「喬,看得出你很高興。」
「是。」我說。
有什麼好高興的呢?我也想不出來。
他感喟地說︰「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學與家,我不過是一一件家具,真有點疲倦。」
我點點頭。
我們坐到一點鐘。
然後我說︰「你要回去了。」
「是的。」他笑,「你真能玩,從早上九點到凌晨一點,我年紀大了,不能常常這樣子地陪你。」
「那麼你坐在一旁,我去找別人跳舞。」我笑道。
「我就是怕你會那麼做。」
「不會的,比爾,當你疲倦的時候,我會陪你坐著,坐很久很久,我答應你。」
「只怕不久就生厭了。」他苦笑。
「我不騙你,我決不是那種女人。」我認真地說,「請你相信我。」
「喬。」他抬抬我的下巴。
他大概是一點半到家的。我有點不安,我確是貪心了,使他為難。說不定納梵太太一起疑,以後就更難見到他了,那夜有沒有事呢?他並沒有提。
假期過去之後,我還是每天上班。
彼得有時候來我處喝茶,他成了我的一個好朋友,我有時候跟他說說心事。
他說︰「我不明白你,如果換了我,知道心愛的男人一直陪他妻子睡覺,真受不了。」
我笑,「他當然要陪他妻子睡覺,他們是合法的,彼得,你真奇怪。」
彼得幾乎昏過去,「我奇怪?天!你們中國……」
「別提國籍好不好?」我要求他。
「好,好,只好說愛情奇怪吧?」他說。
我不出聲。
他是一個有婦之夫,我很清楚。錯的不是他,只是我。我有全世界的男人可供選擇,為什麼單單要看上他?最不好的就是他喜歡我,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說句笑話︰賴社會。
彼得很大方,他喜歡與我在一起。他說過︰「如果你心上人來了,就叫我走好了,我不介意。你在工作之余,上街之余,見愛人之余,還有空的話,就見我。」
我很感動,只好笑笑。
有時候我很後悔,後悔事情居然演變成這樣。像那個下午,我上街買罐頭,在超級市場選絲襪,正起勁地揀著顏色,有人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轉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蒼白,嚇得半死。
她是納梵太太。
我覺得該死,為什麼到這間超級市場來買東西?上哪兒不好?
我手里拿著絲襪,傻傻地看著她,好像一個賊被事主抓住了一樣。
她問︰「是喬嗎?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忙?為什麼不上我們家來?我昨天才跟比爾說起,比爾說也許你工作太忙。」
她的聲音是厚道的、忠誠的。
我默默無言。
「看,你這麼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納梵太太的語氣是真的關切。
我的手顫抖著,把絲襪放回原處。
我說︰「我——很好,謝謝你,只是工作忙一點。」
「比爾也很忙,簡直沒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開玩笑,比爾,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幾乎嗆住,連忙咳嗽。
「喬,我們上樓去喝杯茶吧。」她說,「我也走累了。」
我推辭不了,只好把大罐小鞭拿到櫃台付了錢,挽著紙籃與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這樣,一老下來,就排山倒海似的,什麼都垮下來,再也沒得救了。我對著她的感覺,就像對著一個老婦。近五十歲的女人,不是老婦是什麼?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個時候,有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女來搶我的丈夫,我又該怎麼辦?我有種恐怖的感覺,渾身發涼,我用手掩住臉,生命是極端可怕的。
納梵太太擔心地問︰「喬,你精神不好?」
「對不起。是累了。」
「你有沒有男朋友?有時候悶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個人,你們中國女孩子真規矩,老實說,我已經開始擔心我女兒了。」她微笑說。
我蒼白地听著。
她說︰「你知道比爾?你覺得他怎樣?」
我一震,「納梵先生?」
「你真是客氣,畢業許多年了,還稱他納梵先生。」
「他?他——是個君子。」
「是的,結婚這麼多年了——可是最近有個女朋友來告訴我,說看見他與一個年輕女子跳舞。」
我靜默。
「我想她是看錯了。」
我不出聲。英國人是不訴苦的。尤其不提個人的感情問題。她這麼對我說是什麼意思?莫非懷疑我?若是見疑我,就該好好說出來,不必試探。
納梵太太嘆一口氣。「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賺得不多,年紀又不小了,還有什麼女孩子會喜歡他?」
不見得,他是一個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與他相處久了,不再感覺而已。
「況且跳舞?比爾沒跳舞已經有十多二十年了。」納梵太太說。
我喝完了茶。
她說︰「對不起,喬,跟你說了這些話。」
「沒關系,納梵太太。」
「來我們家吃飯,好不好?我讓比爾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說︰「納梵太太,我實在要趕回去了。」
「好,再見,我再略休息一會兒。」
「再見。」
我急步走下超級市場,連自動樓梯也沒有踏上。推開玻璃門,一陣風吹了上來,我打了一個冷顫,整件襯衫都是濕的,貼在背上,剛才原來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著天空,嘆了一口氣。
第五章
晚上比爾來了。
他吻了我的額。
我說︰「我見到你妻子。」
「她告訴我了,」他說,「她說你很瘦,且又蒼白。」
我點點頭。
我說︰「比爾,我不舒服,我想——你還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溫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額角,一聲不響地走了,總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鐘,茶也沒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後,我靜靜地坐在客廳里。
電視開著,沒有聲音,我倒了一杯馬爹利喝,我的眼淚淌了下來,流了一臉。
我顫抖著去翻電話本子,查到彼得的號碼,撥了過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說,「我是喬。」「喬?」他問。「是,」我說,「你可不可以來一次?彼得?現在,請你。」
「好的,」他說,「十五分鐘,無論你想做什麼,等我來了才說,喬,等我。」
我等他,我把馬爹利像開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著,默默地喝著酒,打橫躺在沙發上。
我听見門鈴,起來到浴室去洗干淨了臉,裝得很平靜,因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鎮靜,我拉了大門。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臉狐疑地看著我,「喬,你沒有事?」
我撥拔頭發,手臂軟綿綿的使不出勁道︰「請進來,我很好,只要你來。」
他看著我,進來了,然後就說︰「你喝醉了,喬。」
「我沒有醉。」
他嘆了一口氣,「喬!」
「我沒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從來不吻醉酒女人。喬,你該上床睡覺。」
「你陪我?」我抬頭問他,「我沒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