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件事是選科。
我猶疑了一刻,選了會計與納梵先生那一科。會計容易拿分數,比商業管理、經濟好多了。然後胡亂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讀完了回去,沒有第二件事。
納梵先生見到我,並沒有太大的驚奇,我讀他那科讀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們穿著白色的實驗外套,他問我要做什麼功課,我說︰「研究紅外線對食物的影響。」開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會計老師見了我倒嚇一跳。
正式開課的時候,納梵先生替我計劃了一個很好的功課,我听著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師……是,老師……是,老師。」
然後他笑了。
我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只是他對每個學生都那麼好,我有什麼特別?我只不過在他一次實驗中差點炸瞎了眼楮,如此而已。
他有時候說︰「我妻子問候你,她說歡迎你來我們家過節。」他說話的時候很隨和。
我只說︰「啊。」
我沒有意思去別人家過節,即是納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過了這一年就好了,實際上也沒有一年了,才九個月罷了。我想,既然過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著課下著課,日子過得說快不炔,說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納梵先生的功課,見他比較多。同學們笑︰「當心,他是有妻子的。」開頭我不覺得,只以為是玩笑,後來就認為他們說得太多,就特別小心不與納梵先生太親近。
羅蓮寫信來問︰「納梵先生好嗎?」
威廉納梵。比爾納梵。
我說他很好。我與羅蓮通著信,她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說要嫁外國人,結果還是回去了,我寫信告訴她,別人誤會我與納梵先生有點奇怪的事,她回信來了,寫得很好︰「現在年紀大了,想想也無所謂,愛上老師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見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兒只比你小一點……不然你就不必這麼寂寞了,去巴黎都一個人。」
我笑笑,連她都誤會了。
有時候做完實驗,我與納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車場去,還討論著剛才的功課,在玻璃門上看見兩個人的影子,他是這麼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裝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卻帽子圍巾大衣纏得小皮球一樣,站在他旁邊,越發顯得他臨風般的瀟灑,他跟我說話,側著頭,微微彎著身子。
我嘆一口氣。
納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總是婉拒,推說交通擠,不同方向,走路還快一點。
我不高興人家說閑話。
他喜歡我,因為我是一個好學生,不是為了其他。
當然我們也閑聊,我們大部分時間坐在實驗室里,我與他說話的機會很多。
他常常遲到,我抄筆記等他。納梵先生越來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長。
跋到的時候他總是連連地道歉。這麼一個大忙人,連教課都遲到,那一陣子,天天在醫院守著我,那時間不知道是如何抽出來的。
他有時候問我︰「意大利好玩嗎?」
「沒有法國好,」我回答。
「每個地方是不一樣的。」他說,「我只在美國住餅一陣子,其他地方沒到過。」
「是嗎?」我好奇,「英國人多數看不起美國。」
「你到過?」納梵說。
「到過。」我說。
「我認為美國很好,我們現在要向他們學習了。」
我笑,到底是科學家,民族意識不十分大,肯說這種話的英國人,恐怕只有他一個人。
「在美國干什麼?」我問他。
「讀書。」他說。
納梵先生很奇怪,听說他沒有博士學位,專門讀各式各樣的碩士,听說有三四個碩士學位。他說念博士太專了,學的範圍很窄,他不喜歡。
這個人的見解很特別,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課的情形。他?學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並不知道同學制造的笑話,有一次我為這個生氣了。我們一大堆人坐在飯堂里,我在看功課,頭也沒抬。忽然他們推我,「喂!納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連忙把筆記本子放下,站起來,「哪里?」我問。納梵先生已經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問他︰「找我?」他一怔。我馬上知道他不過是來買咖啡,根本沒有找我。
我的臉慢慢紅了,連耳朵脖子都漲得熱熱的。我向他說︰「對不起,我弄錯了。」
結果我一星期沒同那幾個同學說話。
羅蓮說過我,「你這人,人家說什麼你相信什麼。」
結果在大庭廣眾之間,截住了教授,又說不出話,多少人看著?
納梵先生知道了,笑說︰「這也很平常。他們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來,「我不傻!誰說我傻?」
他一怔,看著我,有點詫異。
我勝利了,我說︰「我有時候也說,‘不,老師’的。」
他笑了,搖著頭。
有時候我看著他,也根本說不出他吸引在什麼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頭發與眼楮的顏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納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彎身,耳朵又聾,但是一看見他的樣子,就把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錢的,還是風度與學問。
到後來,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見他,就發怔地微笑,我傾慕他。在實驗中,我無論遇到什麼難題,他一來,只要三分鐘就解答出來,而且還是謹慎溫柔地向我解釋。
我決定將來要嫁他那樣一個人。年紀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給我安全感。
我畢業了。
媽媽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謝,逐個老師說幾句話,最主要是「再見」,輪到納梵先生,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笑著。
他本來坐在沙發上,見到我站起來,讓我坐。
我請他坐,自己拉了一張椅子來。
他說︰「你不等文憑出來了?我們會寄給你的。」
我說︰「謝謝。」
他說︰「你順利畢業,我很高興,成績一定很好。」
「不敢當。」我還是笑著,不知道怎麼,笑容有點僵。
「打算工作?」他關心地問。
「嗯。」我說,「先休息幾個月再說。」
他側側頭,看我,笑了,「那條疤痕還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氣。」
我說︰「我沒有男朋友。」
他微笑,「就快有了,怎麼會沒有男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再見。」
「明天走了?」他問,「東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順風。」
「是,老師。」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終于問他,「你會記得我,納梵先生?」
他說︰「自然,如果再來英國,請來看看我們。」
我走了。
回到家,就開始覺得寂寞,無邊無涯無目的的寂寞。
我並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說了,太難。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機會跟各式各樣的男孩子出去,都放棄了,為了功課,為了其它,現在閑了下來,要一個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親戚們見我回來,開始興致很高,後來見我仍然是兩個眼楮一管鼻子,就不怎麼樣了,再過一陣子,見我呆在家中,就開始說︰「女孩子留什麼學?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國的一段時間,最可怕恐怖的,是傷眼兼肺炎住醫院的那一個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著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納梵先生。
如果再見他,我應該叫他「比爾」了,比爾納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