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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第5頁

作者︰亦舒

我只覺得辛苦,昏昏迷迷地過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納梵先生在我身邊。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連說話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熱度退後,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燒了十日,臉都腫了,沒燒成白痴還真運氣好。眼上還蒙著紗布,真見鬼,糊里糊涂地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有余。

我虛弱之至,醫生來解了紗布,我睜開眼楮,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個人,他們怕我傳染,隔開了我,我睜開眼楮,第一個意識要找媽媽,後來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鏡子。我朝鏡子里一瞧,嚇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兩三個星期,我瘦了三四磅還不止,左眼上一條淺紅色的疤,腫的,兩只眼楮都是紅絲,頰上被紗布勒起了瘀青,頭發亂得打結,臉色青白。

我向醫生護士道謝——我要出院。

他們不準,要我再養養。

我拒絕。

去年一個同學喪父,也不過只缺課兩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腳步浮一點,且又出冷汗,喘氣。

醫生說︰「太危險了,有幾個夜里燒得一百零三,但是眼楮倒養好了。」

我不響,有幾個夜里,我睜眼看不到東西,只好亂拍亂打,幸虧也沒有力氣,總是被納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強壯很溫暖,給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來了。

我看見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臉上的歉意是那麼濃,眼楮里有一種復雜的神情。

他趨向前來,說︰「眼楮好了?」

我點點頭,輕輕地模模那條疤。

他連忙說︰「醫生講會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納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誰照顧你?」

「我自己。」

「喬,到我們家來住好不好?」

我笑了,「納梵先生,學校里一千多個學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還得了?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是感恩不盡,你再這麼樣,我簡直不敢見你了,你看我,我什麼事也沒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齊,手腕上有很濃的汗毛,無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點尷尬,糊涂的時候,抓著他的手不要緊,現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麼重,我縮不是,不動又不是。

我的臉又漲紅了。

他卻不覺得。

他靜靜地說︰「你復元,我是最高興的人了,我差點害死了一個學生,這麼多教授做實驗,我是最蹩腳的了。」他笑了,用手模了模胡髭。

我笑笑,他始終把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明白。

羅蓮來了,看見我很高興。

她沒有說我難看,我安慰了不少。

納梵先生送我們回去的,剛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囑我有事就給他電話,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萬別去上課,我都答應著。

羅蓮說︰「你看他瘦得那樣子,平時多麼鎮靜淡定的一個人,這兩個星期真是有點慌,笑容都勉強的。」

我不響。

餅了一會兒,我問︰「羅蓮,我是否很難看呢?」

羅蓮說︰「天啊,你居然活下來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無遮攔,「你還嫌自己難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會應了,手臂上吊著幾十個瓶于,流來流去,只見納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連大氣都不敢透,小姐,我以為你這條小命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信通知你家里,還頭痛呢,沒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這麼險嗎?」我呆呆地問。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個急性肺炎,兩班醫生來看你,一隊看眼楮,一隊看身體,嘿!你這人真厲害,在學校搶鏡頭,在醫院也一樣,只要說︰‘那個中國女孩……’就知道你病房號碼了。」

我側側頭,聳聳肩。

「你瘦了多少?」羅蓮問。

我虛弱地搖搖頭,「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別處,當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周末,納梵先生又來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買了水果來,把過去的筆記、功課交給我。他看著羅蓮在煮粥給我吃,就放心了。

我結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課的。

看見一大堆功課,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趕,天天熬得老夜,羅蓮一直罵,我陪著笑,實在撐不住了,捧著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沒換,羅蓮幫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間,又替我預備功課,追了一個月,做著雙倍的工作,仿佛才趕上了,教授都勸我不要太緊張。

納梵先生特地關照我,叫我身體第一,功課第二。

一個星期三,他在飯堂見到我,問︰「好嗎?」他買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邊。

這是我出院後第一次在學校里與他說話。

我說︰「再過一個月就考試了。」

他笑,「你心里沒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體很好,大家傷風,我沒份,我只擔心考試。」

「當心一點了——吃得好嗎?很瘦呢。」納梵說。

「中國女孩都瘦瘦的。」我說,「不要替我擔心。」

他點點頭。

我微笑地看著他,不出聲,我用手模著眼上的疤,那醫生說了謊,我的疤痕並沒有消失,不過也算了,看上去還有性格一點,一切事情過去了,回頭看,就不算一回事,這也算是一場劫難,如果今年功課不好,就賴這場無妄之災。

納梵先生問︰「你功課不成問題吧?」

我說︰「大致上不成問題,我不會做會計,分數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著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動。

他是一個動人的男人,有著成熟的美態,那些小子們再漂亮也還比不上。

我看著他,一直微笑著。

終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說︰「我要去上課了,祝你成績美滿。」

我連忙說︰「謝謝。」

他走了以後,我老是有種感覺,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疊疊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氣。想起來有點不好意思,生病時候,人總是原形畢露的。他看見了多少?

考了試,成績中等。我有點不大高興,然而也沒有辦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績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變下三濫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長長的。我沒有回家,回了家這層小屋子保存不了,開學也是糟的,住得遠,天天走半小時,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曬太陽,臉上變了金棕色,搽一層油,倒還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見了。

棒了這麼久,想起來猶有余怖——當時要真的炸瞎了眼楮,找誰算賬,想起來也難怪納梵先生吃驚,的確是險之又險,至于並發了肺炎,那更不用說了。

羅蓮回了家,她畢業了。

從意大利回來,日子過得很寂寞。我看了一點書,閑時到公園去走一走。

日子真難過,在意大利買了七八個皮包,天天拿出來看,不過如此,過了這一年,人又長大了不少。現在死在外國,大概也不會流一滴眼淚了,人是這樣訓練出來的,可惜將近爐火純青的時候,西天也近矣。

媽媽照例說我不肯寫信。

將近開學的時候,我零零碎碎地買了一點衣服,換換新鮮。讀到第三年,新鮮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棄不讀,當傘兵去了,那小子說︰「煩死了,索性到愛爾蘭去,也有點刺激。」但是我還得讀下去,如果當初選了科自己喜歡的,或許好一點,現在硬記硬記,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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