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來建築的冰牆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號嘆口氣,自覺仍然不十分了解人類。
麥克阿瑟嗚咽說︰「他已經病重。」
三號終于忍不住,「我還以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維持緘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號勸慰︰「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
「可以嗎?」如發現新大陸。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繼續扮你。」
阿麥問︰「他有沒有原諒我,他有無寬恕我?」
「你永遠是他的女兒。」
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楮,淚水汩汩而下。
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束了。
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個年輕人,不是關元之,就是三號,要不,就是伊安麥克阿瑟,不過,他們要著實運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後事。
使元之訝異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
都會里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如海面的泡沫一樣,漫無目的飄流,約莫只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種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後的地址去。
按鈴,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以為沒有人在屋里,剛想走,忽然听見碎細的腳步聲。
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下午三時了,是根本沒起床呢,還是在打中覺?
門打開了,另有一座鐵閘,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誰!找誰?」
「我姓關,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邊身子出來,元之沒看到她的臉,只看見一角絲袍子,七彩繽紛,是菊花與龍圖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進來嗎?」
「你是她的什麼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請進來。」
鐵閘終于被打開了,在這都會里,幾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瓖著一道堅固的閘,以策安全,家家戶戶,看上去,都似牢獄。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兩人都吃一驚,女郎沒想到來人那麼體面,端莊,元之沒料到秀發蓬松、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
「請坐。」女郎招呼元之。
極大極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問︰「尊姓大名?」
「蘇細。」女郎笑笑。
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布置,略舊但還算整潔,到處都是碎花與紗邊,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帶,束好袍子,打一個呵欠,給元之一杯水,為自己點起一支香煙,輕輕說︰「你太不靈通了,慕容已在數年前去世,現在我住這里。」
元之說︰「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統統在紙盒子里,放在貯物室。」
「她有親人嗎?」
「她訂過一次婚。」
「那人是誰?」
「誰不一樣,那人已經又結過三次婚,離了兩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們生活得實在豐盛,在此期間,元之只睡了一覺。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個月租。」
呵失敬,原來她還是房東。
元之連忙說︰「我來替她付。」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這一幫人,誰不欠債,只是沒想到她去得那麼突然。」
元之不出聲。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蘇細似通非通地說。
她帶她到貯物室。
約有六七只大紙盒堆放在那里。
蘇細說︰「我有預感有人會來領取。」
「慕容的父母呢?」
蘇細聳聳肩。
「她有一個那麼美麗的名字,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該通知他們一聲吧。」
蘇細一直笑,笑出眼淚來,「慕容是她的藝名,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听的名字。」
元之卻仍然固執地說︰「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蘇細不耐煩,生氣了,她斜眼睨著元之,看元之的衣著穿戴,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她搶白她︰「對很多人來說,父親並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語。
紙盒並沒有封實,里邊全是舊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著眼楮笑了,轉一個身,那件舊衣揚起一角,發出悉卒聲響。
蘇細吃驚地退後一步,怪異極了,在該剎那,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像慕容,是,是因為那個淒艷的笑容,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
呵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蘇細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無限感慨,再翻掏紙盒,希望找到略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也不枉做過林慕容,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佔據。
元之抬起頭來,勸蘇細說︰「回去吧。」
蘇細一呆,「你說什麼,回什麼地方去?」
元之說︰「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呀。」
「我不明白。」蘇細大惑不解。
「五年已經過去,你並沒有比五年前更紅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這五年,不知又有幾許新秀爭著入行,希望得到甜頭,希望竄上去,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嗎,不如回去算了。」
蘇細並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臉上刷一聲變得雪白。
正當蘇細覺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認為蘇細是慕容化身,輕輕續勸︰「回家吧。」
蘇細頹然說︰「我沒有盤纏。」
元之緩緩說︰「多謝替我保管衣物。」
蘇細抬頭,「你說什麼?」
元之打開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張本票,「這是代表慕容送給你的一點意思,找一門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來了。」
蘇細吃驚,「你是誰?」
元之苦笑,「我是你們的朋友。」
「我怎麼能夠收你的錢?」
「你當然可以,因為只有你記得慕容。」
蘇細怔怔地問︰「你幾時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煩你丟掉它們。」
這時電話鈴響,蘇細沒去听,電話錄音機錄下了留言︰「蘇細,今天晚上九時通告,不要忘記準時。」聲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掛斷。
元之說︰「從此以後,你不必理會他們了。」
「謝謝你。」
元之走到門口。
蘇細又訝異了,這位小姐步行姿勢與慕容何等相似,那時慕容當紅,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總有一股累得難以形容的感覺。
此刻關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蘇細緊緊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飛掉。
她忽然想起,「關小姐,等一等。」
蘇細跑進房去,片刻出來,手中握著一只小小鏡架。遞給元之。
元之接過,在幽暗的燈光下細看,原來是一張團體照,七八個年齡臉容相仿的女孩子擁成一堆,個個都在笑,位位秀發如雲,紅顏、紅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蘇細黯然說︰「給你。」
元之珍重收下。
「當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點點頭。
她不想問其他的女郎去了何處,她輕輕向蘇細道別。
直到她走了良久,蘇細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額本票不放,手心已經濡濕。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歸途,回來與老友敘舊。
蘇細恍惚間連忙換衣服出門,她要把本票去兌現。
元之卻已經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晚上,同呂氏伉儷訴苦︰「那麼美那麼年輕,卻不知道珍惜。」
梁雲嘆口氣,「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萬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沒有好結果。」
「太悲觀了。」
「這數年來我看到學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