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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 第2頁

作者︰亦舒

這個時候,最最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鏡內洪玉欽的反映忽然冷笑一聲。

玉欽看得清清楚楚,鏡內的她「哼」地一聲。

她用手掩著嘴,她有哼嗎?沒有,那麼,鏡中人緣何唐突冷笑?

玉欽混身寒毛豎起來,再留意鏡內,她若不是素來大膽獨行獨斷的女子,一定嚇昏過去。

鏡內的洪玉欽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確是她,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穿同樣衣飾,但是,動作不一樣,表情不一樣。

玉欽驚得呆了。

她指著鏡子,說不出話來,嚇得背脊發涼。

忽然她听得鏡中人同她說︰「你怕,怕什麼,怕你自己?」

玉欽忍不住,尖叫一聲,「你是誰,你倒底是誰?」

鏡內人笑︰「我當然是你,我是洪玉欽。」

玉欽的頂梁骨走了真魂,雙腳如釘在鏡前,動彈不得。

鏡內人把雙手插在褲袋里,遺憾的說︰「你不認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欽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當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場。」

玉欽好過一些,倒底,鏡內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會騙你,我是唯一不會騙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愛我,即自愛,信我,即自信。」

玉欽想︰我的天,口氣與我何其相似。

「你明白沒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緊,你此刻已經輕松得多了。」鏡內人笑。

玉欽吁出一口氣,「你是一塊魔鏡。」

「不,我一點法力都沒有,我只是你,你只是我。」

玉欽拚命搖頭。

此刻門外又有人按鈴,「玉欽,開門。」

玉欽問鏡子,「門外是沈世雄,開不開給他?」

她得到極其狡猾的答案︰「你說呢?」

玉欽啼笑皆非,「咄!」她高聲說︰「我早跟你說我沒有智慧,所以請你代勞。」

鏡中人問玉欽,「你認為沈世雄上來干什麼?」

玉欽答得很坦白︰「溫存。」鏡里是她自己嘛,何必客氣,何用虛偽。

丙然,鏡中人笑了,「你願意無限期,不問報酬地提供此項服務嗎?」

玉嘆氣餒。

「想一想,洪玉欽,抬起頭來。」

玉欽把雙手抱在胸前。

「要是你願意,倒是無可厚非。」

玉欽忍不住︰「別再譏笑我了。」

鏡中人訝異地說︰「我怎麼會揶榆你?我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門鈴停止。

玉欽說︰「他已經走了。」

鏡中人嗤一聲笑,「你又何用恍然若失,他肯定會再來找你。」

玉欽已經對鏡子沒有恐懼,她凝視她,然後說︰「我有種感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

「老實說,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玉欽感嘆,「真的,真的那麼慘?」

「不是慘,」她笑,「而是實情。」

「朋友呢,愛人呢?」

「他們很好,但是他們也有他們自身要照顧,所以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忽然之間,玉欽覺得很累很累很累,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這─覺悠悠然睡得好不舒服,她需要個可靠的人傾談,也需要大哭一場來宣泄壓抑已久的情緒,這面明鏡幫了她。

一覺睡到大天亮,郭宗清上來找她簽字。

「宗清,」玉欽說︰「我與鏡子說了一整天的話。」

宗清一楞,「你也有這個習慣?」

「也有,」玉欽指著她,「你也是?」

「有什麼稀奇,宗清苦笑,「我自幼就有自言自語的毛病,一發生什麼事,我同我自己說︰郭宗清,靜一靜,慢慢來,想清楚,不要急。」

「我的天。」玉欽駭笑。

「每早洗瞼刷牙的時候,我又說︰郭宗清,你又比昨日老了一天……這是我的消遣。」

「但是,這面鏡子里邊有人。」

「別嚇我,誰?」宗清掩住胸口。

「我。」

宗清松口氣,「咄!」

「她會回答我的問題,她有思想,她有智慧。」

宗清很同情玉欽,「我猜你是累了。」

「我剛睡醒。」

「那麼,你有點神經衰弱。」

「宗清,你听我說呀。」

「玉欽,」她拉拉衣襟,「我最怕這種摩登聊齋,你別煩我,」她看著那邊鏡子,「我知道了,你那張床的位置不好,對牢鏡子,引起幻覺,古人睡前喜用一個罩子把鏡子遮起來,自有道理,尤其怕小孩的靈魂走進鏡子里出不來。」

「真的,有此傳說?,」「

「你知道中國人,一草一木皆有神話。」

「宗清,我真的寂寞。」

「我何嘗不是。」

「可惜我倆不能結婚。」玉欽取笑。

「我才不娶你,」郭宗清也笑,「你疙瘩得要命,事事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又患有潔癖,誰吃得消。」

玉欽不服氣,「你呢,你何嘗不是,目光如炬,事事挑剔,同你說,人清無徒,水清無魚,人要胡涂點好。」

兩人大笑起來。

可惜宗清忙得不可開交,打一個圈子又走了。

假期最後一天,想到第二天又要出去寫字樓搏殺,玉欽不寒而栗。

電話鈴響。

是沈世雄,他倒是快,一下子就打听到新號碼。

只听得他很輕快溫柔的說︰「搬家都不告訴我,莫非是要甩掉我。」

這把聲音這種語氣,五年前曾使玉欽在所不計.

「有事嗎?」

我想來看你。

玉欽剛躊躇,听見身後有人教她說︰「你沒空,你要出去。」

她轉過頭看,原來正是鏡中人,玉欽心頭一喜,照樣說︰「我沒空,我要出去。」

沈世雄起了疑心,「你身邊是誰,她為什麼教你推擋我?」

「你听到她的聲音?」證明不是個人幻覺。

「當然听到!」沈世雄生氣,「她倒底是誰?」

「我的智慧。」

「你的什麼?」

玉欽已經掛上電話。

她向鏡中人聳聳肩,鏡中人也向她攤攤手。

「出去,」她對玉欽說︰「出去剪個頭發,置數套新裝,鞋子皮包統統可以換新的。」

「好的,我是要去散散心。」

到了門口,卻看見沈世雄的車子停在樓下。

她搖搖頭,希望他不要誤會她是同他耍花槍,她沒有這樣的心情。

玉欽從另外一個出口溜到馬路上去。

她跳一跳,伸開雙手,放開懷抱,自由自在。

從市中心大包小包回家,一看,沈家車已經離去。

她把新衣一件件對牢鏡子換上,自然,她穿什麼,鏡中反映也就是什麼,鏡中人對每套衣服都有評論。

「記得嗎,」她比玉欽還要感慨,「十六七歲時只要一件球衣一條牛仔褲已經很滿足。」

「噯,現在卻已經穿掉三幢公寓,尚未心足。」

「一籮筐一籮筐的舊衣,每件也只不過穿過兩三次。」

「真過份是不是。」

「真的,世上那麼多窮人次不蔽體,三餐不繼,洪玉欽何德何能,如此幸運,非得感激上蒼不可,焉可動輒抱怨。」

玉欽看著鏡子,「你說得真對,」她坐下來,「至理名言,你是我的益友,謝謝你。」

「不客氣,你擦亮了我,我才照得見你。」

「你的上一屆主人呢?」

「他已過身。」無限惋惜。

「沒有把你帶走?」

「我對他已經無用。」

玉欽忽然說︰「不要離開我,我需要你。」

鏡中人不禁笑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智慧在一旁潑冷水,大部份人情願率性而為,去到哪里是哪里。」

「過去十年我已經任性夠了。」

鏡子不語。

玉欽問︰「你既知我的過去,可曉得我的未來?」

「不,我不知道,我不是魔鏡。」

玉欽訴苦︰「這些年來,我一直找不到異性伴侶。」

鏡子訝異,「是嗎,你找不到,你有去找嗎?據我所知,這五年來,你一下班就回家,什麼都不做,不交際,不應酬,就是等沈世雄瞞著妻子來與你聚一兩個小時,你幾乎完全月兌離社交生活,叫旁人怎麼與你接觸?還抱怨沒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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