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島,嘿,她們不曉得我始終沒學會游泳。
子君問︰「她筆下有沒有人擅做菜?傳她來一試身手大家大快朵頤。」
鎖鎖說︰「哪里有,她只寫職業婦女,主角們一味講究經濟獨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連三文治都省下,沒有人進廚房。」
大家又笑。
我攤攤手,是,她們說得很對。
廚房工夫不值錢嘛,沒有經濟能力,萬一發生什麼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鈺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鎖鎖看著金腕表,「南孫怎麼還不來,她莫非模錯了路,一天到晚罵人遲到的她居然也遲到。」
喜寶哼一聲,「哪又是什麼人,雜七雜八的角色越來越多。」
我不敢抗議,蔣南孫其實還算過得去。
正在此時,只听得汽車喇叭聲響了兩聲,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孫無比瀟灑地跳下敞蓬車來,朝我們揮揮手。
喜寶說︰「噯,這人蠻可愛。」
朱鎖鎖說︰「最不可愛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愛。」
子君瞪鎖鎖一眼,悄悄說︰「她不來惹你你還同她斗嘴。」
南孫沒聲價道歉︰「這條路難找。」
子君為她介紹眾人。
南孫爽朗地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她自己模到廚房去找酒喝。
喜寶兒坐到我跟前抱怨,「你為什麼不把我塑造成那樣?」
「你想做她?」
「我羨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鑽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驕傲一如天空的鷹。」
我哈哈大笑,「給老板罵的時候你沒看見。」
南孫斟了香檳出來,「原著人說得對。」
我抬起頭問︰「還有誰沒有來?」
「我們的確曾經通知黃玫瑰。」
「顧玉梨與珍珠說過她們會來。」
「約的時候著她們分批到,各人都有講話的機會。」
子君忽然抬起頭來,「黃玫瑰來了。」
我很興奮,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于是站起來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後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個人向前傾。
啪一聲跌在地上,痛得睜開眼楮,原來自沙發滾到地上。
唷,回到現實世界來了。
半晌,掙扎著爬起來,猛地想起正在燒開水,走到廚房一看,那壺水還沒有滾。
原來只是南柯一夢,不到十分鐘。
精神卻更加怠倦。
打著呵欠掩著嘴,想起英詩人何榮烈治吸了麻醉劑後打盹,靈感涌現,馬上跳起來寫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羨慕。
電話鈴響,我拿著濃茶走過去,是編輯打來問候。
「存稿頗多,休息一下。」
「動輒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們也真慘。」編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編輯答︰「'悉听尊便'。不過從六塊錢一千字寫到今日,你可會不舍得?」
「簡直心如刀割。」
「漱少寫一點。」
「已經寫得很少,昨日才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多寫兩段。」出的稿費還真不錯。
「你到底喜不喜歡寫作?」
「最怕是這個問題,告訴你一件事,我剛才做夢了。」
「啊,見到誰?」
「自己小說中的女主角。」
「是嗎。」編輯笑問︰「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醫生?真怕自己會精神崩潰。」
「不會的,感冒痊愈後保證你又是一條好漢。」
「你們這些編輯,只要作者交稿,什麼話說不出來。」
他承認,「這倒是真的,我們無暇理會其他的事。」
我告訴他︰「她們邀請我走進她們的世界。」
「什麼?」編輯開始覺得事態嚴重,「你沒有答應她們吧,小說是小說,作者是作者,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說女主角的世界,一舉一動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連帶日常生活也希望過得轟轟烈烈,成日價制造各類新聞,不甘平淡。
「你在夢中看見了哪幾個角色?」
我猶自怔怔地。
「什麼都要付出代價,你終于患上了職業病。」
是,怕聲音,怕亮光,甚至怕與人打交道。
漸漸與小說中的世界越來越近,與現實距離越來越遠,根本不耐煩打理生活雜務,覺得所有帳單都是負累,說真的,做小說人物多精彩簡單,她們可不必到超級市場扛回衛生紙去污粉,她們家的鋅盤永不淤塞,汽車不拋錨,羨煞作者。
「喂喂,改天談吧,我要看藍圖了。」
「你放心,我不會月兌稿。」
「我對你有信心。」
在小說中,即使患病,因為情節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攝合了一對情侶,就是培養了主角的斗志,不像我們,病就病,毫無因由。
病中攤開稿紙,每個格子都會跳動,自一個格子寫到另一個格子,談何容易。
打一個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紙上。
原先盼望還能見到那班女孩子,說說笑笑散散心,可是這次她們卻沒有入夢。
寫作真正寂寞,沒有上司下屬,統共一個人在紙上傻里傻氣自問自答。
自紙上抬起頭來嘆口氣,忽然看到有個女子背著我坐在書房里。
我丈八金剛模不著頭腦,家中甚少親友出現,這個陌生人是誰,誰開門給她?
「哪一位?」我大聲詢問。
那位小姐嘆口氣,「我姓甚名誰並不重要。」
開什麼玩笑?
「請你轉過頭來。」
「不行,我會嚇壞你。」
我一驚,「你到底是誰,你毀了容?」
「不是,我無容可毀,我連五官都沒有,是以不敢轉過頭來。」
我混身寒毛豎了起來,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女子仍舊背著我,幽幽地說︰「我是你這一本小說的女主角,你沒把我寫好,性格與面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轉過頭來,只怕連你這個原著人都受不了。」
我發呆,額頭爬滿冷汗,「對……」我囁嚅,「對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里,容貌不出眾,說話又不玲瓏,想請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讓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為難,「故事已經寫到一半。」
「還來得及,千萬不要誤我終身。」
「可是編輯等著要稿。」
那女子的聲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華有限--」
「你若盡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麼改動故事?」
「我應該有比較剛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馬上站起來走,還有,愛是愛,恨是恨,絕不拖泥帶水。」
「是是是,」我拿筆記下這幾點,「我立刻改。」
那女子轉怒為喜,「謝謝你,原著人。」
「還有什麼意見?」
「我希望故事有個比較開心的結局。」
「這個嘛,」我猶疑,「本來的安排不是這樣的,不過我答應你想辦法。」
「我要換一個男朋友。」
「可以,我也覺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過窩囊。」
她真正高興起來拍拍手。
「現在,你可以轉過身子來了嗎?」
「恐怕你要失望。」
她輕輕轉動身軀,我捏著一把汗,終于看到她的面孔,只見她有張鵝蛋臉,淡淡的五官,我這才松口氣。
她說︰「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麼下一個女主角比我幸運。」
我太息,「年紀大了,力不從心。」
「你習慣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紀上,你不過是個新中年。」
我剛欲與她說多幾句,她警惕地抬頭,「有人來了,我且避一避。」
我轉過頭去看是誰,卻是一家之主下班回來。
他放下公事包,「你沒事吧,臉色好差,干嗎伏在書桌上睡覺?快去休息,現在開始由我當更。」
我訴苦,「累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