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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記 第24頁

作者︰亦舒

原來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鮑寓里。

我月兌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有人輕輕替我按摩酸軟的肩膊,「這是姜喜寶的家。」

我驚得呆了,「什麼,你說什麼?」

「喜寶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子,笑臉盈盈地看著我。

「你是誰?」

她搖搖頭,「連我都不認得了,你真的寫得太多了,這樣善忘,未免使我傷心。」

我瞠目結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過得一團糟,經過你安排調理,後半生漸漸起色。」

我想起來,「子君,你好嗎,涓生呢,他怎麼樣?」

子君既好氣又好笑,「我跟他早就離了婚,此刻我與他一點關系也無。」

「對,對,」我一個勁兒點頭,越想越蹺蹊,「不對,不對,你們是小說里人物,怎麼都跑出來了?」

「今日是你寫作廿五年紀念,我們決定聚在一起同你慶祝一下。」

「都來了嗎?」

「哪里都請得遍,百多本小說里有好幾千人呢,不過是叫了幾個特別些的女子來做代表。」

竟寫了廿五年了。

讀書時寫、工作時也寫,有了家庭還是寫,無時不刻都在寫,晃眼四分一世紀。

子君見我無甚歡容,便逗我︰「應該高興才是呀,振作一點,我們都是你喜歡的人。」

我呆呆的坐著。

這一定是個夢,寫作人在精神瀕臨崩潰之前,才會做這樣的夢。

「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容光煥發,已是個新中年了,卻比年輕時更加好看,她現在落落大方,有聰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來,「玫瑰,玫瑰呢?」伸長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這簡直是偏心現身廉潔,我把她們都叫進來如何?」

我有點不好意思,「由你這個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並不介意大姐這個封號,到臥室門口叫︰「都進來吧。」

一個身形苗條的女子先現身,斜斜靠在門框上,且不進來,她化妝明艷,穿件鮮紅色緊身衣,一雙絲絨細跟鞋襯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這間房間內,一定引起口哨聲。

我瞪著她,這是誰?

她開口了,懶洋洋,膩嗒嗒的聲音︰「我不信這里數黃玫瑰大,我倒要同原著人論論理。」

我忍不住問︰「你是朱鎖鎖?」

子君嘩哈一聲掩嘴笑出來。

我馬上知道自己猜錯了。

那標致的女郎刁潑地指著我冷笑,「好好好,你膽敢認錯我是那小撈女,我心都涼了,沒想到我淪落到這種地步,倒要叫讀者來評評理。」

我叫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有眼無珠,你是姜喜寶。」

喜寶白我一眼,並沒有放過我的意思。

正在尷尬時分,另外一個可人兒出現了,在喜寶身後嘿地一聲,「這位姐姐,年紀也不輕了,憑地毛燥,說你像朱鎖鎖,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讓你揀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連忙上前,一手拉一個,「一人少一句,來來來,給我坐下。」

喜寶兒大怒,「什麼膽敢在我家放肆,攆出去!」

朱鎖鎖絕不是省油的燈,立刻撐著腰回嘴,「你的家?原著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無怨言。」

走?我怎麼敢叫她走,她那本書還得再版呀,我捧著頭,急急陪笑,「大家靜一靜,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她們之中沒有一個是好纏的。

終于還算給我面子,氣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聲了。

我輕輕說︰「玫瑰的脾性比你們好得多。」

誰知喜寶與鎖鎖異口同聲道︰「我們怎能同她比,可見你寫她的時候,特別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頭皮,「寫每一個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鎖鎖過來坐我身邊,「寫那麼多,可見文章不值錢,生活逼人。」

我嘆氣,「真的,幾時帶你們一起上去見編輯,叫他們加稿費才是。」

喜寶兒在那邊笑,「不要寫了,到我的世界來,我養活你。」

我無奈,「你在你的世界里我無事可做,沒有意思。」

喜寶挪揄我,「天生勞碌命。」

我仍問︰「玫瑰呢?」

連子君都說︰「這人討厭,偏不讓她見黃玫瑰。」

這時一個小女孩捧著銀盤子進來,「各位請用點心,原著人最愛這蓮心百合湯。」

我細細打量她,「你是周承鈺吧,為什麼還沒有長大?」

她笑,放下銀盤,轉轉個圈,變成一個少女,直發素臉,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邊羨慕的說︰「你看你多幸運,筆下寫出那麼多人來。」

朱鎖鎖問我︰「你願意進入誰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筆下變幻有限,如果真有選擇,我願意進入衛斯理與白素的天地。」

眾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說文人相輕嗎?」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月兌。」

我在她們帶領下,參觀這幢海邊別墅。

喜寶說︰「三層高,地庫是游戲室,二樓是書房與會客室,三樓是臥室,很普通,無甚特色,你對建築一貫不甚了了,並無精心為我們設計住所。」

真的,我有點慚愧,一貫籠統地把她們安排住進白色近海的別墅算數。

眾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陽道一號,沒有第二個地址,落陽道一號快成為女生宿舍。」

她們嘻笑絕倒。

我被嘲笑至面無人色,抵抗曰︰「讀者們並無異議。」

子君反問︰「讀者的抗議聲你听得見嗎?」

我為之氣結。

喜寶說︰「這是作者連貫性的夢,你們懂什麼。」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著喜寶,「你們听見沒有。」

子君笑,「寫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順,一邊收取酬勞一邊做夢。」

小小周承鈺也幫我,「姐姐別說風涼話,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個鬼臉。

子君指著周承鈺,「把你寫得那麼慘還幫著她?」

朱鎖鎖說︰「承鈺沒有我悲哀。」

喜寶爭著說︰「我到今日還看心理醫生。」

鎖鎖搖頭嘆息,「莫非讀者喜看悲慘故事。」

「小姐們,」我大聲說︰「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們不算一無所有。」

花園里種滿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簡直不想走。

「喂,」我問喜寶,「可否真的留下來?」

「你的家人會讓你開小差嗎?」喜寶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寶感喟,「可是,你在真實世界里有責任呀。」

我低頭不語。

「怎麼樣勞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鈺說︰「這是你教我們的。」

我用手抹抹臉,「有時自己都沮喪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氣橫秋地說︰「你也是生活戰場上的老兵了,水來土淹,兵來將擋,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來,忍不住再問;「玫瑰呢,她為什麼還沒出現?」

子君答︰「她不曉得以哪個姿勢出現才好,她有老中青三個樣子。」

我輕唱︰「少年的我,是多麼的快活,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

朱鎖鎖皺眉︰「這真是我所听過最悲的悲歌。」

「真實世界里的人會老。」周承鈺說。

我無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來看原著人,一晃眼變了阿巴桑。」

喜寶笑得彎腰,「閣下也太不修邊幅了一點。」

「我實在疲倦。」我用手托著頭。

「你懶下來了,」子君凝視我,「為什麼?」

「讀者與編者都不計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頭借出來,還有,你姜喜寶,別吝嗇你的珠寶。」

子君問︰「打扮好你想到哪里去?」

「她呀,任何一個珊瑚島都可以。」朱鎖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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