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欣同她自己說︰就是他吧。
忘記陳文思,文思比她還小兩歲,是她低年班同學,怎麼靠得住。
匆匆就這麼些年。
昨夜,在綺夢中,她回復到少年時代去。
化妝舞會出來,與文思擁抱,他問︰「永欣,你愛我嗎?」
那半杯黑咖啡,塞在胃中,漸漸化作落寞的眼淚。
沒有人再看得見她的需要。
她變成了一具負責任的機器,照顧家庭中每一個成員,回到公司,看上司臉色,卻又得體貼下屬,在老父母面前,又專門報喜不報憂,這樣吃苦,遲早生癌。
能夠逃走就好了。
永欣天真地苦苦地笑,文思文思,快來把我帶走。
回到辦公室。
唉坐下,同事便拿著一份財經報紙過來,「滑天下之大稽,溫哥華列治文農地建成的住宅賣到百多元加幣一尺。」
農地。
文思家有好幾十畝農地。
永欣拾起頭來,看著同事。
「永欣,你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我有什麼?」永欣失笑,「別開玩笑。」
「你們一早在外國留學,豈會沒有打算?」
「小姐,」永欣嘆口氣,「推背圖還算不到今天。」
「我要是年輕十多廿歲,」同事悻悻然,「馬上嫁個外國人,三下五除二,跟到外國去——」
「——吃馬鈴薯。」永欣給她接上去。
可惜大家都不再是小鮑主。
她記得陳文思有加國護照。
不知恁地,當時掛住揚萬立名,就是沒考慮這什麼都有的小男生。
有緣無分,水急風緊,就此錯過。
永欣無言。
大家各就各位,坐好辦公。
一日無話,回到家中,踢去鞋子,一聲不響,卸妝休息。
兩女與父親面面相覷。
餅一會兒,徐振偉說︰「她不舒服,一不適就是這個樣子。」
連菲律賓女工的腳步也靜下來。
永欣躺在床上緬懷往事。
她記得用手指摩娑文思唇邊的須根,「我不知道是否愛你。」
兩個人都穿著極薄極薄的綿紗襯衫,雙方的體溫肆無忌憚地交流著。
永欣落下淚來。
徐振偉推開門,「我的領花擱哪里了?明天要用。」並沒有看見妻子的眼淚。
彼此彼此,永欣也並無听見他問些什麼。
晚春天氣潮熱,永欣不知如何熬過這個夏天。
她怔怔躺床上。
「不舒服?」徐振偉順口問。
永欣仍然沒听見。
「永欣,」他坐在床沿,「孩子們抱怨住所太小,我想同你商量,搬間比較大的公寓,雖然寸金尺土,但是……」
永欣目光空洞地看著他。
「郊外空氣好得多,讓女兒每人有一間睡房,不必她們天天吵,我同你,省一點,你看怎麼樣?」
犧牲犧牲,無限的犧牲。
「做人父母,總得忍耐。」振偉忽然說︰「我永遠記得十歲那年,父親不允買足球給我的事,到今天還沒有完全原諒他,今天我可以買一百打足球,但童年的夢想,失去就永遠失去,現在滿足女兒,不是期望她們報答,而是想到將來她倆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荊棘,我們愛莫能助居多,此刻能夠使她們高興一點是好事……畢竟由我們把她們帶到世上來。」
永欣捧著頭笑了。
棒心階層之為難,可見一斑。
上一代養兒育女,賦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需索無窮,輪到永欣這一代,生孩子下來,簡直對不起他們,永懷內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里頭牽涉到五個位數字,怕要動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從沒瞞過你。」
「我前一陣子好象听說岳父想挪借。」
永欣會意,徐振偉起了私心,與其給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點,他曾笑說︰「岳父大人真稀奇,放著三位能干的兒子不去開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揮揮手,「你看著辦吧。」
徐振偉有點感動,「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偉又輕輕補一句︰「鞠躬盡瘁。」
永欣不出聲,過一會,她的眼淚又自眼眶擠了出來。
她也曾是個不羈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學里曾傳說她是個見了男性再不放過的浪蕩女。
心懷嫉妒的女同學故意向她求證,「是真的嗎?」
永欣笑笑說︰「不然怎麼樣?難道還能看到女性不放過嗎?」
這個答案自然也被傳為美談。
如今被困在一個小小家庭里盡心盡力,克勤克儉,死而後已。
永欣覺得荒謬,命運的大手推著她往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們興高采烈地討論哪個地區的房子適合他們居住,永欣心想,這筆款子,足以用來供她逃往南極洲躲起來一年。
多好,與企鵝作伴,六個月白天,六個月黑夜,坐在冰窖邊觀看極光變幻。
永欣愛上極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門去。
回到公司,秘書便說︰「有外商來,老板傳你。」
「誰?」永欣想先翻翻資科。
「華裔加籍人士,叫陳文思,要取我們代理的一只建築材料。」
永欣抬起雙眼。
她看到秘書臉上有猶疑之色。
「有什麼問題?」
「不,」秘書停停神,「我只是沒有見過那麼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這時幾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陳文思。
她呆呆站在辦公室里,多年不見,相遇道旁,應該如何應付?
兩人也許會大笑輕輕擁抱一下,坐下談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板已經再三來傳。
來不及照鏡整妝,永欣趕著過去。
坐在會客室里的,可不就是陳文思。
他豐碩了。
一見女性,馬上站起來,一套灰色西裝穿在他身上無比舒服熨貼,他禮貌地朝永欣笑著伸出手來。
永欣一顆心已經躍到嘴邊。
但是陳文思與她握手後隨即坐下談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沒把她認出來?抑或,留待會議完畢才談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順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鐘後老板已召人草議合同,陳文思與他們兩人握手道別。
永欣送他到門口。
他轉過頭來,永欣的心提上來,他可是打算聚舊了?
但是沒有,他只是笑笑問︰「哪個商場價廉物美?這是我第一次來香港,想買些禮品。」
永欣看到他眼楮里去,他不會偽裝,也沒有必要,他著著實實,的的確確不認得她。
永欣不出聲,叫來秘書,囑她為了文思服務。
他走了,她才走到衛生間,看到鏡子里去。
老板介紹她的時候,只稱她為徐太太。
永欣在鏡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貶身價,天下沒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為羞。
她回到辦公室做事。
半晌秘書回來了,陶醉地說︰「你看這是什麼?他送我的,從沒見過那麼客氣通到的人客,我還以為真正的男人已經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致的香奈兒耳環。
永欣點點頭,「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點點頭。
在歸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認,他不記得她,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他們之間,只不過約會過三兩個月,但是在那種年紀,那種天氣,那種環境,已經似一輩子。
稍後,枯燥生活漸漸把夢般回憶沖淡,不復記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兒迎上來,「媽媽,我們已經決定搬到蝦子灣。」她們雀躍。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來。
「有四個房間,兩個大露台,暑假可喚同學來游泳。」
永欣點點頭。
「爸爸說很快可以搬過去。」
永欣仍然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