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好的。」高雲安慰她。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辭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負擔。」
「是,不舍得名同利。」
「做這種生工,有何名利?」
「總比完全沒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們這個弱點。」
為免是非,高雲不想多說。
周玲忽然說︰「我知道一個秘密。」打算說出來的樣子。
斑雲嚇一跳,這里耳目眾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極其危險之事。
已經來不及了,周玲說︰「王宜將被機械人代替。」
「什麼?」
「我偷閱到絕密文件記錄,至高上頭認為機械人功能超卓,決定全盤采用它們,你還不明白?這里將成為機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斑霞不語。
「你不相信?」
斑雲速速離開是非地,對她來說,王宜早已與機械人無異。
但是高雲沒想到統治他們的至高階層,竟然是機械,不是人。
頂層與中層的同類商議,要統一全個管理系統。
學它們學得多好都沒有用,要屬于它們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變成機械人吧。可憐,忘記機械人根本由人類創造。
斑雲想不通這個問題。
與姐姐商議,她臉上露出惋惜的樣子來,「王宜是個能干的人。」
「這是政治,姐姐。」
「機械統治我們,不一定比人類更差。」
斑雲冷笑一聲。
斑霞也笑︰「我只要安居樂業,領導人是否紅顏綠頭發,與我何尤?」
斑雲說︰「再做下去沒有意思,姐姐,我們不如退隱。」
「大隱隱于朝,妹妹。」
「我沒有這樣大的道行,讓我們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請寫信交代表態,走得這麼容易?」
斑雲不出聲。
「睡吧,一覺醒來,世界不一樣。」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雲忍不住即刻換上。
另外,丁組有兩個同事來報到听她使喚,高雲忘了前兩天她自己還是丁組的人,把同事喚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講得對,就是利用人把人家比下去的這個弱點。高雲又耽下來了。
她有機會參予一些低層的會議,回到辦公室,吩咐屬下干這個干那個。
小朋友做得慢一點,照樣大聲責罵。
走路,她開始仰起頭,學九號的標準姿態。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後一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樣子。
半年後,習慣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動,漸漸感恩圖報,認為澹泊名利者該吃槍斃。
換過整批朋友,開口開口︰「他是第幾組?」視丁組為恥辱,不住斑攀。
制度又一次勝利。
看到九號它們,雙臂垂直,下頜垂低,無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說得對,退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斑雲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組工作人員俱樂部做健身運動,享受升職後的員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熱的,听說乙組俱樂部那個泳池才豪華呢,暴殄天物,機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後,自有公司車子來接,不是私人房車,只是九座位,但,總比沒有的好,對不對?
斑雲努力忘卻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隨制度。
將來,誰知道,也許機械人會再提升她。
RunAway
永欣在天亮時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她夢見自己才廿二三歲,大學仿佛已舉行過畢業禮,可是他們趁著暑假未終,仍盡興暢玩。
永欣看見自己穿著英國古裝低胸大傘裙自化妝舞會中奔出來,直向寬廣草地跑去。
有人在後邊追。
那是可愛英俊的陳文思。
永欣一直跑,一直跑,她截停一輛馬拖車,跳上去,飛馳,夏天的醺風一直啪打在她鬢腳,呵,多麼快意舒適,她宛如置身天堂之中。
文思追上來了。
他駕駛一輛墨綠色敞篷車,車子穿過茂密的樹林追上來,「永欣,永欣。」
永欣可以听到樹葉刷刷刷地往後退。
她的拖車閃避不及,撞到樹干上去,人仰馬翻,她摔下車來。
文思的車頭也陷到山坡去,嗚咽一聲,直冒白煙。
永欣落地既無受傷亦不覺痛,她掉在一潭淺水里,大花裙恰恰坐在泥巴上,濺了一身,一時站不起來,她也不在乎,只是哈哈哈地笑,那清脆悅耳的笑聲,似直要傳到月亮里去。
樹林中一片靜寂。
文思爬下車來,伸手拉永欣。
永欣趁勢一扯,文思也落在水中。
永欣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文思用雙手撥開永欣的頭發,看著她白皙的面孔,吻她的眼楮,「你愛我嗎?永欣。」
永欣微笑,「我不知道。」
「如果愛我的話,讓我們結婚,跟我回加拿大,我家在郊外有一幅農地,足夠我們生活。」
永欣笑,「我只得廿五歲,我還沒有看過這個世界。」
「如果你愛我,我便是你的世界。」
他輕輕伏在她臉邊。
「呀,文思,我愛你,我愛你。」
就在這個時候,永欣被吵醒了。
她極勞累地睜開眼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听得隆隆連聲。
醒醒神,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隆隆聲是丈夫的鼻鼾。
因為這驚人的鼾聲,兩夫妻多年已經分房而睡,沒想到忘記關上房門,仍然聲量嚇人。
永欣惱極用力拍上房門,鬧鐘已經響了。
她當然不再是二十二歲。
此刻,她也已經看清了她的世界。
永欣簡直沒有勇氣起床。
不起來也得起來。
淋浴洗頭穿衣上班開會招呼客戶,一整套例行公事等著她做。
狹小的公寓房子間成三房兩廳,一家四口,包括兩個女兒,朝朝早就爭用兩套洗手間。
永欣坐在床沿發呆。
罷才那夢可不是幻境,剛才那夢,真真實實在她廿二歲時發生過,世上確有陳文思這個人,她長長嘆一口氣。
永欣把頭伸到蓮蓬下洗刷。
一邊听得十二歲的大女與十歲的小女甫睜開眼就在吵架。
永欣但願她可以逃回夢里去。
逃亡,私奔,走,走得有那麼遠就那麼遠,天之涯,海之角,好叫這一家不知感恩的人再也找不到她。
丈夫進來站在她身邊刷牙。
兩人既不招呼,也不說話,各管各忙。
永欣發誓她起碼失蹤三天三夜才會有人發覺她已經不在家中。
到早餐桌子坐下,只听得大寶與小寶狠狠地咒罵對方。
永欣用手托住頭。
一直她都慶幸生了兩個女兒,她自己四五個兄弟,婚後家庭負擔重,真正要待妻兒吃完才到他們吃,他們吃剩才輪到父母吃,自幼耳濡目染,覺得生子不如生女的好。
可是,結果,你看她這兩名寶貝女兒。
永欣喝著黑咖啡,忽然忍無可忍,也不再勸架,取餅一把水果刀,叭一聲拍在桌子上,吆喝道︰「去,去把妹妹的腦袋鑿開,掏她的腦漿,去呀,你,把姐姐的眼珠子挖出來,等什麼?快下手!」
那兩個女孩本來在你拉我扯,听到這話,倒是嚇呆了。
永欣不去理她們,自顧自取餅公文包出門去。
一家人四條心。
她把小房車開出車房。
別看她年薪六七十萬,七除七扣,開銷繁浩,銀行里幾乎沒隔宿之糧。
最近同事紛紛搞移民,或獨立投資人或投親靠友,只有他們兩夫妻動都不敢動。
有苦自己知。
自從大學出來,即時失去樂園,立刻要找工作做,掙扎向上?永欣讀書靠的是獎學金,逍遙日子一去不返,一分薪水,娘家自家兩用,付了稅,撐了場面,所余無幾。
每天勞碌繁忙的日子使她忘卻那些碧綠青蔥的夢,以及英俊的陳文思。
她約會過數個比她更彷徨更不知方向目標的男生後便認識了沉實的徐振偉,她此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