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良輕輕握住女伴的肩膀。
他多麼希望小萍有一雙柔軟溫暖圓潤的玉留,但觸手卻是堅硬冰冷的金屬手臂,她不但不覺得可惜,且引以為榮,旁人也因此艷羨她。天,社會已經變得這般畸怪,而且,誰若不服從多數,誰必會遭受淘汰。
有一小撮復古派堅持以真面目示人,不遺余力反對自殘肢體,被社會譏笑為頑固,落後,標新立異,荒謬。
伍母正是復古派中堅分子之一。
伍尹兩家怎麼對親家?真是天曉得。
但是佳良與小萍仍然趁著月色翩翩起舞。
舞會終于散了。
佳良向小萍告辭,他不舍得放開她的手,依依不舍,戀戀不已。
一切落在尹父眼中。
等車子的時候,一名輕佻的少年舉起他瓖著金鋼鑽作裝飾的手臂對佳良說︰「這位先生,你也該想想辦法,身無寸鐵,怎麼出來走?」
佳良訝異地答︰「什麼,你沒發現?我整個額顱是精鋼制的,做得太好太精致了,很難看得出來,真考眼光是不是?」
他揚長而去,留下那小子疑幻疑真般站著發呆。
一方面,尹宅的書房中,尹氏父女正對質。
做父親的用那千年不易不置信的口氣間︰「那小子有什麼好?」
「他有人格。」
「我沒有人格?」尹父微慍。
「爹爹當然有人格,我指時下那些紈褲子弟沒有人格,天天吃喝玩樂,四出尋找更先進的假手假腳,泡戲子,競送禮物,想落都猥瑣。」
小萍說的也全屬事實。
「小萍,」他嘆一口氣,「我只得你一個女兒,將來你要承繼我的王國。」
小萍笑笑,「我志不在此,心無大志,爹爹,請你另揮賢良能干之士委以重任。」
「那小子如果肯入贅我尹家——」
「那小子姓伍名佳良,父親。」
尹父咳嗽一聲,「他肯不肯為尹氏機構服務?」
「他已經有一分好職業。」
「啊,」尹父亦有好奇心,「他何以為生?」
「他專職研究濫用義肢對人類心理的影響。」
「咄!吃飽飯沒事做。」
「他已經得過兩項國際獎狀。」
尹父長長嘆口氣,「小萍,為何與爾父作對?」
小萍微笑地蹲到父親身邊,「不是作對,爹爹,請接受他,也接受我的選擇。」
「你會吃苦的。」
小萍除下金手臂,「我已經吃足苦頭。」
「你應該知道多少人羨慕你。」
「可惜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價。」
「小萍,我們一定要有所犧牲才能得到更好的。」
小萍苦笑,「正象百多年前,婦女犧牲家庭去追求事業一樣,到頭來,高高在上,地位尊貴,名利雙收,可是,誰去安慰她們的寂寥。」
尹父心腸剛硬,「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人必須作出選擇。」
「我選擇依佳良,與他一起生活。」
尹父站起來,結束這次談話,「希望你不要後侮。」
「爹爹,你可是不要我了?」
尹父轉過頭來,「我愛你如昔,小萍,我的一顆心仍然肉做。」
小萍緊緊擁抱父親。
他們總算得到一個程度的諒解。
佳良仍然頭痛,他怕母親會反應過激。
成年人的婚姻毋須他人認同,父母在內,但佳良不希望娶了妻子,傷害母親。
他決定先給母親一個心理準備。
「母親,小萍明日來我們這里。」
「把她的背景說一說。」
「廿二歲,樣子秀麗可愛,性格天真率直,理工學院設計科學生,姓尹,是家中獨女。缺點︰略為嬌縱。」
伍母凝神,「尹?本市尹氏是個大族。」
佳良勉強地笑,「什麼都逃不過母親大人的法眼。」
伍母臉色略變,「她是尹大富的女兒?」
佳良點點頭。
伍母半晌才說︰「兒子,木門對木門比較好。」
「小萍願意住到木門來。」
「太委曲了。」
「別擔心她。」
「我擔心的是你,兒子。」
「我深愛她。」
「佳良,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母親,」佳良微笑,「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這樣的女孩子簡直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是否屬實,今晚便可分曉。」
晚上,小萍來了。
帶著罕見的水果與花束,必恭必敬,伍母見了這種姿勢倒是有一點高興。
佳良笑說︰「大駕光臨,蓬壁生輝,請坐。」
小萍看男友一眼。心想︰耽會兒才同你算帳。
伍母要過一會兒才說︰「佳良說你們要結婚。」
小萍答是。
伍母問︰「令尊可應允這頭婚事?」
小萍據實答︰「我已經廿二歲,而今十五歲已算成年。」
「這麼說來,他不大贊成。」
小萍笑,「他尊重我的選擇,但他不會在經濟上支持我,以後,我跟佳良住宿舍。」
「會習慣嗎?」
小萍說︰「一定要習慣。」
「會吵架嗎?」伍母笑問。
「可能會大吵特吵。」小萍吐吐舌頭。
伍母受她真誠感動,微微頷首。
這時,小萍看了佳良一眼,像是在問︰我這次面試,相信已經及格?
她伸出雙臂,抱住膝頭。
伍母目光落在她的電子手臂上。
小萍坦然,我就是我,她並不想隱瞞什麼,自三歲起,地已經
學習用人造臂。
伍母嘆一口氣,人類奇異畸怪行為自古不絕,如紋身,如纏足,
如整形,都是自殘身體,沒想到如今變本加厲。
伍母說︰「我仍然覺得你們需要詳加考慮。」
兩個年輕人不出聲。
忠言逆耳。
伍母說,「我們家清貧,身無長物,信仰又奇突,與眾不同,很難為一個千金小姐適應,一時來講,我也很難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們之間,一定會產全許多矛盾,需要極大勇氣,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與小萍,別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別低估生活的壓力。」
小萍氣餒,伯母不看好他們,正如她爹爹對這頭婚事悲觀一樣。
教訓听夠了,小萍咯然離開伍家。
她並不是反感,只是覺得敗興。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遠興高彩烈,因為價值觀人生觀統統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個以樸素吃苦為榮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歷程,也不打算在日後花時間在這方面鑽研。
小萍覺得老人家似一塊頑石般擋在她與佳良之間,使她覺得委曲——城里有許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為榮,伍母卻輕視她。
談婚論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卻除了壓力,只覺壓力。
要安排兩老見面,更是難上加難。
小萍嚅嚅的說︰「兩老不見面,我們其實也可以結婚。」
佳良鼓勵她,「權且試一試。」
小萍悻悻然,「這個世界,科學盡避進步,人情世故之落後,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勸慰道︰「五綱倫常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會有變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親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說︰「我肯見人家,人家未必肯見我。」
「這是我所听過最沒有技巧的推搪語。」
尹父無奈,「好好好,你去約時間地點,我一于奉陪,好了沒有?」
小萍覺得父親深愛她,否則不會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邊廂佳良也在低聲懇求母親。
那慈母終于吁出口氣,「面總是要見,親密來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佳良大喜。
約會地點訂在湖邊的一間渡假屋,尹家派車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腳踏出車子,已經看見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雙手,「我們好久不見了。」
至此,佳良與小萍面面相覷,原來他倆是舊相識,不由得驚喜交集。
他們兩人識趣地退後一步。
尹大富說︰「秀瓊,你還是老樣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縱使相逢應不識,」停一停,「大富,你養尊處優,依然身壯力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