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劉爵士問。
「我想讀好書,養一只小狽,天天放學有熱飯吃,以及有人陪我說話。」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這樣,我于意已足。」
這個時候,律師畢恭畢敬的出來,對劉爵士說︰「馮太太已完全同意,我們可以簽署文件了。」
少女的臉微微蒼白起來。
爵士進艙去,少婦矜持地迎出來。
律師把文件攤開來。
少婦用蘭花指取起文件輕輕讀出︰「立約人劉余慶與馮星——」她錯愕地抬起頭來,「馮星?」
她瞪著女兒,少女神態異常鎮定。
少婦沉默良久,胸頭如被人重擊一下。
她再轉過去看劉爵士,劉某亦靜靜地看著她。
少婦霍地站起來,「你與她,你要的是她?」少婦覺得怪異得不能再怪異,荒謬得不得再荒謬,又有種被人騙入殼的感覺,急痛攻心,心緒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來,直到笑出眼淚來。
一間房內四個人,包括律師在內,除出少婦,都知道合約中的甲方是劉余慶,乙方是馮星。
少婦太過自信,低估了劉某人。
律師清清喉嚨,「馮太太,你要的,全在協議書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開口︰「對,媽媽,你要的,全在里邊。」
少婦看著女兒,聲音顫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問得多麼多余。
「你願意?」
少女輕輕答︰「你說這是最後的機會。」
少婦跌坐,勉強看完合約,白紙上黑字一個個似會跳舞。
合約措詞非常含蓄合理,當作劉某欠馮氏母女一筆債項,協議分期償還,條件是,期間馮星必須住在某街某宅。
馮星未滿十八歲,由母親代簽。
少婦拿著筆,無法書寫。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語調說︰「船快泊岸,母親,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說故事的人的故事
陳佳,是一個說故事的人。
不不,她不是說書人,說書這個行業,早已式微。
況且,多數說書人講的,是他人的創作︰三國、水滸,豐富的情節,靈活的人物,經過說書人的技巧,使听眾如痴如醉,在湖畔的冷亭,一邊品嘗香茗,一邊听故事,消遣半個下午,真正享受。
避它是不是藝術,已經造福群眾。
陳佳用現代方式說故事。
她的故事,全部屬于她個人創作,換句話說,她是一個寫作人,她主要的作品,全部是小說。
陳佳有許多許多讀者。
經過出版社安排,每隔一段時間,她會與讀者會晤。
她的讀者群多數是十五歲至三十五歲的女性,陳佳與她們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環境,交通殊無困難。
這一次,聚會的地點是陳佳渡假的郊外別墅,與她見面的讀者四女一男,全是年輕人。
經過介紹之後,談談笑笑,年輕人同年輕人很快熟絡,吃過茶點,大家圍著陳佳,起哄,叫陳佳說故事給他們听。
陳佳笑說︰「我不會講,我只會寫。」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說︰「陳姐姐,這樣吧,只說一個開頭。」
另一位叫之之,也跟著說︰「請陳小姐構思起點,我們接著說下去,看看故事能否成立。」
陳佳笑,「這叫集體創作,影視界的劇本就是從此得來。」
之之的妹妹思恩睜大眼楮,「真的,談談笑笑就能賺稿費?」
大家推她,「你也來賺賺看。」
「陳佳小姐,」唯一的男生家康發言︰「我覺得這項建議很有意思。」
大伙見他舉著右手,像是同老師說話,一本正經,神情嚴肅,不禁笑出來。
陳佳想了一想,緩緩道︰「故事的構思過程,十分玄妙。」
一個短發女孩子秀秀問︰「是不是靠靈感?」
陳佳又笑,「靠翻覆思想才真。」
之之說︰「家母一直叫我們不要想太多。」
陳佳答︰「如果你是一個說故事的人,你不能不想太多。」
「請你說一個故事給我們听。」思思懇求。
陳佳想一想,「好吧,我把故事開頭,你們給意見。」
大家靜下來,迸息以待。
陳佳輕輕地開始講故事︰「一個月夜,大客輪的甲板上,坐著三個人,一位老年紳士,一位少婦,以及她十五歲的女兒。」
眾少年腦海中馬上浮現了一幅這樣的圖畫,秀秀忍不住插咀問︰「少婦美嗎,小女孩美嗎?」
之之噓她︰「當然美。」
陳佳笑,「他們三人在客輪上邂逅,已有兩個星期,紳士對她們母女非常好感,處處表現慷慨的風度,終于,少婦覺得攤牌的時間到了,暗示紳士願意以身相許。」
微微搶著問︰「那老年人有幾歲?」
「六十出頭。」
「少婦犧牲很大,」家康說︰「她的年紀不應超過三十五。」
陳佳輕輕地講下去︰「條件慢慢都議好了,船三兩天內就要泊岸,紳士這時也知道少婦曾是出過鋒頭的交際花,講起條款來,十分厲害,不但希望有一筆現金保障,還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園洋房,每個月的開銷當然省不了,還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學校。」
家康點點頭,「原來不忘女兒的教育問題,也算是難得。」
陳佳笑︰「這是開頭,你們猜,結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結果船泊了岸,他們三個人達成協議,以後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轟然訕笑。
「給你寫小說,找誰看,這種結局,有沒有可能?」
陳佳說︰「這樣身分的三個人,大抵上沒有可能長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舉手,「讓我試一試。」
陳佳笑,「請。」
家康側一側頭,「條件都講好了,船到岸,少婦忽然覺得半生出賣自己已經足夠,她同老紳士說︰不,我情願帶著女兒去工廠找一分苦工,母女窮一點,但是問心無愧,終究一日熬出頭來。」
家康還沒說完,眾人的笑聲比上次更響。
——「家康,你乾脆去寫桃花源記吧。」
「還有,孫叔敖與兩頭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團。
家康連脖子都漲紅。
微微感喟,「原來寫故事不容易。」
秀秀說︰「情節要合理,不能與現實月兌節。」
陳佳說︰「逸樂是一條蛇,被它纏上了,很難月兌身,交際花會不會在盛年從良,跑到工廠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說︰「會!」
思思說︰「你會,她不會。」
秀秀說︰「一致通這個結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給她一次機會嗎?」
眾女不耐煩,「你恁地婆媽,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紀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麼,你來說說結局。」
陳佳笑說︰「諸位,我們休息一會兒,分組討論。」
年輕的讀者們十分快活。
「陳小姐,這次聚會太有意思了,我們像是參予了寫作計劃一般。」
陳佳問︰「你們對寫作有興趣?」
大家齊齊答︰「有。」
「這是一門相當艱苦的行業。」陳佳說。
「家父說每一分職業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個有智慧的人。」
他們走到游泳池旁,三三兩兩,討論起故事劇情來。
之之走到陳佳身邊,問道︰「陳小姐,你幾歲開始創作小說?」
「廿二歲,那一年,我大學剛畢業。」
「呵,大學里念文學系嗎?」
「不,我讀的是教育文憑。」
「開始創作是偶然的嗎?」
「相當偶然,當時只覺得有許多許多話要說,便拿起一支筆,把它們都寫出來,投稿到雜志報章上去。」
「你一共寫了多少本書?」
陳佳笑答︰「量並不重要,質才值得重視。」
「你可滿意自己的作品?」
「過得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