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頂頭上司何嘗不這麼想。」
「反正多年來靠自己,問心無愧,管它呢。」
「叫什麼甜品,酒釀湯圓可好?」
「加一個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會,吳冰悄悄問麗文︰「你這個幸福女性還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吳冰勸道。
麗文握緊吳冰的手。
「生一個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愛他。」吳冰建議。
「很多女性不愛他,但是可以愛他的孩子,我辦不到。」
吳冰並沒听出語中蹺蹊,「是你的骨肉,一定愛地。」
「我貪睡,不是帶孩子人才。」
「考慮考慮,下半生往往比你想象中長。」
「他們是不是真的很可愛?——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顆子彈射過來,我會撲上去擋在孩子身上。」
麗文大大詫異。
回到家,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問題。
撲過去……擋在他身上……
電話鈴響,是立光。
「麗文,我仍然關心你,我們確是朋友。」他語氣十分固執。
麗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訊錄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還沒有找到新人?」麗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約會。」
「那自然,你一向喜歡應酬,別擔心,你總會踫到她的。」
「我沒有擔心,」立光有點煩躁,「听著——」
「晚安,立光。」麗文不想與他爭執。
謗本不應當結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兩人是同屬一間公司的見習生,被派到倫敦總公司受訓一年,人事部以為兩個都是男孩子,只替他們租了一間兩睡房的小鮑寓,他倆只得暫時將就。
抵涉時是冬天。
麗文簡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麼可怕嚴酷的天氣,天天晚上流淚,只想辭職回家。
立光很會安慰她,周末帶她四處走走,自啤酒館回來,帶回一束雛菊,替她支付長途電話費……
在家,這種小伎倆不值一哂,在異鄉,小動作即刻骨銘心,是這樣開始的。麗文因無助而變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順談起戀愛來。
大半年過去,麗文成績比立光好上幾倍,反而要處處照顧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計較。
他們在倫敦注冊結婚後才返回香港,兩人同時升職加薪。
因沒有參加婚禮,麗文的老母親老是懷疑兩人並無正式結婚。
麗文自己也有點恍惚。
太簡樸了,有點不像真的,簽一個名,交換戒指,事後那只單薄的九K金指環不知遺失在什麼地方。
所以麗文把結婚證書瓖進鏡框里,擱梳妝台上,時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麗文表現勝立光多多。
王立光終于轉了工作,避開與妻子競爭的逼力。
麗文開始覺得他們根本是不應該結婚的。
是因為那個地方那個環境,使她認為她在戀愛。
不過是優美幻象導致內分泌失當,給她戀愛感覺。
在那個時候,不戀愛好似對不起自己似的。
美麗的公園,不費分文,對牢湖光山色,千紅萬紫坐一整個下午,互訴衷情。
雪景皎白,一條圍巾兩個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替她撥去劉海上結霜。
資料室寬大典雅,兩人額頭對額頭用電腦寫情書給對方。
秋天跳到落葉堆里打滾,到唐人街買廉價的作料做火鍋吃。
有的是時間、閑情、力氣。
一回來就得面對另一個世界。
麗文馬上發覺,老板付出一百塊非要自伙計身上得回一千塊利益,老板加十塊錢薪水,下屬就得替他多賺一百塊。
好幾年來,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鮑司替她搬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家。
親戚上來參觀。
她嫂閑閑地問︰「訂幾年租約?」
麗文不防有什麼枝節,據實答︰「兩年。」
嫂子笑了,很關心的說︰「比三年好,一看形勢不對,兩年容易過,可以馬上撤回小單位。」
半晌,麗文才听懂那山里山,彎里彎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發了忙不迭搬大屋,當心一頭不小心直栽下來,不過,瞧你這種淺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盡頭是不甘心的,嘖嘖嘖,算了吧,至多兩年後打回原形,也總算威風過。
這樣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這班親戚做朋友。一點血性也沒有。所以忍無可忍,麗文不願再與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權與他反臉,視他如陌路,把修養涵養撇到一邊。
兩年租約滿了。
那嫂子記性恁地好,竟撥了一個電話給麗文,試探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兩年,你們該搬家了吧。」硬是不信麗文可以在那所較為舒適的公寓里住得下去。
這時麗文已不是省油的燈,笑笑說︰「您讓我搬到何處去?外頭房租動輒三五七萬,還是續租吧,委屈點算了。」
那嫂子總算死了一條心。
麗文一直沒有搬,她根本沒有把公司給的房屋津貼用盡,住熟了一個地頭貪方便,因循下來。
背脊中箭還得笑吟吟若無其事壓下怒火講風度,日久生癌,對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誰還要同他做朋友。
他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一直那樣想,卻還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樣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個人的階級分得死死的,付什麼價錢,取什麼貨色,品味、氣質、質素,統靠金錢支持。
這一只指環,已同前一只大不一樣。
立光卻始終把他那只磨得幾乎發白的指環套手上。
這是他可愛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麗文卻把什麼都換了︰房子、汽車、衣飾,還有朋友。
姐姐麗虹說︰「你真是很適應。」
她相信姐姐不會調侃她。
麗文答︰「不適應要吃苦的。」
「可是這樣適應社會的模子,怕要削掉許多尊嚴與理想,豈不是更吃苦。」
「尊嚴與理想在生活條件較好時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機會作出犧牲,老大時一無所有,更加不堪,我們沒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隨機應變,走出一條路來,必須有所取舍,有什麼資格講理想尊嚴。」
麗虹頷首︰「如此通達,感覺更加淒酸。」
麗文笑,「人家女兒動輒回娘家取衣服首飾,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獻銀兩,老娘連我們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剝將下來,嘴巴怪媳婦無良,刮了夫家貼娘家,她自己向女兒拿起錢來可是無縫不入,麗虹,我同你不一樣,我們沒有人體恤。」
麗虹揚揚手,「我都習慣了。」
麗虹迄今獨身,任職講師,住大學宿舍里,倒也逍遙自在。
第二天散會,下班,吳冰忽然同麗文說;「最好能夠戀愛。」
「同誰?」麗文啞然失笑。
「別掃興。」
「昨天我才托秘書去百貨公司買了幾打絲襪,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沒有時間,還談戀愛?有空不如去熨個新發型。」
「我最怕熨頭發,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還談戀愛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當然不明白,你仍在戀愛中。」
麗文幾乎沒笑出聲來。
她仍然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誰會有七個小時來听她訴衷情。
「麗文,真羨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還在模索。」
「誰也不比誰更能干。」麗文說。
麗文也不是沒有約會的。
鮑事上接觸的人不少,有一位單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門牌子電器,設計精美,售價廉宜,卻不為本市欣賞,故此托麗文的公司推廣宣傳。
這個人條件不錯,有一點身家,長得也過得去,前妻兩個孩子已經十多歲,在英國寄宿,他為人成熟,不拘小節,手段疏爽,是個須眉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