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董事長剛訂婚沒多久。」
听到這里,子良警惕起來。
咖啡這麼香,分明是加了些許撥蘭地,喝多幾杯,梁忠許有酒意,說起天寶舊事,子良不是沒有好奇心,但是牽涉到董事長,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听也罷,听多錯多。
子良溫和地說︰「忠伯,我約了人,時間到了。」
他很婉約地截止這次談話。
梁忠點點頭,識趣地站起來,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鏡看報紙,保持緘默,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那是個潮濕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氣,子良才懊悔,這實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長林子良剛訂婚……發生什麼事?另外一個林子良,扮演什麼角色?
還是不听的好,他只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許多事,知來無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覺得釋然。
這天之後,再往資料室,忠伯已恢復沉默,直至他離職那日,都沒有再多講話。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輕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來,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關系部每個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內部月刊,其中記錄看來職員的升調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訂本,子良的心念一動,資料室里一定有舊的合訂本,廿年並非一個長日子。
他終于找到了他要的資料。
正確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歡迎林子良博士加入電腦組……詳細履歷下是林君一幀護照照片,唇紅齒白,是個美男子。
翌年,電腦組的名單已沒有他的名字。
這個忠伯口中的壞人,只在宇宙任職一年。
子良又查閱董事是林子良的訂婚消息。
篇幅實在太顯著,子良無法忽略。
照片中一對新人正捧著香檳杯子祝酒,她是個美人,毫無疑問,令子良吃驚的是,是董事長肥胖黝黑,驢頭驢腦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點慚愧,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靠一張臉吃飯不行。
但他心中,已隱隱約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這個林子良,同那個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頭,為著一個女子,起了沖突……
子良笑起來,想象力如此豐富,真可以去做電影編劇。
那位管資科的小姐搭訕問︰「有什麼好笑的新聞?」
「沒什麼,」子良說︰「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還真算是聰明人。」
子良笑笑,不語。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電話與住址。
以什麼名義去探訪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子良正憩睡,忽然發覺自己來到一所華廈,看到了事情的三個主角。
只見丑的林子良帶著俊的林子良進屋,樓上傳來濃得化不開的嬌俏聲︰「誰來了?」
丑林子良月兌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樓梯飛奔下來,她穿著乳白色真絲袍子,滿臉歡欣,及至看清楚來人不過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歡愉剎時凝住,轉為冰霜,只睨了那個俊的林子良一眼,隨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飾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頓起疑竇,盯著俊子良。
不好!年輕的子良在夢中大喊一聲,他驚醒了。
一額頭的汗。
第二天他就買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見他,馬上咧開嘴笑,一副「听故事來了」的表情。
子良有點慚愧,他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梁忠的環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鮑寓一塵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氣,斟出茶水,隨即回避。
梁忠離職後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異其趣。
「真巧,」他說︰「竟有三個人同時叫林子良,其中一個,是衣冠禽獸。」
忠伯仍然喜歡用這種夸張的字眼。
子良打蛇隨棍上,「上次我們說到——」
忠伯說︰「你應該猜到發生了什麼?」
子良點點頭。
忠伯呷著咖啡,不再言語。
餅許久他才說︰「兩個子良,其實是同系同學,他也有錯,他不該把他住家中帶。」
子良經輕說︰「也許,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財不露帛。」
「他還年輕。」子良說。
「是的,年輕,沉不住氣。」
子良長嗟一聲。
「林公遠一直不贊成兒子這頭婚事。」
子良輕輕說︰「是因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歡場女子。」忠伯好奇,「你怎麼知道?」
子良不出聲。
他頗有點第六感,一幀照片已經可以給他許多提示。
「她純是為林家的錢。」忠伯恨恨地說。
子良溫和地勸︰「為著錢也是很應該的,他有錢,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說他吃虧,因為她也付出不少,。」
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這樣新鮮的理論,不禁一怔,細想,又覺得有理,不由得說︰「你同情這種女子?」
子良客觀地說︰「試想想,林家有的是財,取之不竭,損失實在有限。」
「他們總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個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劇。」
「怎麼樣的悲劇?」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舊報紙,對宇宙公司來說,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記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記下來。
梁忠感慨,「今日都沒有人記得了,公司里像你這樣的年輕職員佔大多數,當年還不過三四五六歲,怎麼會有印象?由此可知,什麼都會過去。」
梁忠吸一口煙,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棒一會兒他問子良︰「做什麼事,都不應太沖動吧?」
子良告辭。
人的情緒往往一時難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靜處理,也不會有戰爭了。
他到圖書館去查縮微底片,終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發生的新聞。
當時他並無太大的震驚,回到家中,斟出冰凍啤酒,將新聞細節逐一拼湊起來,才緊張得透不過氣。
他嘗試把當夜發生的事編成一個獨幕劇。
地點︰林宅華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與他們的情人李敏兒。
時間︰台風夜。
幕拉開的時候,玻璃長窗外橫風橫雨,李敏兒悄悄模黑自二樓下來,手上挽著沉重的化妝箱。
走到大門口,剛預備溜走,忽然之間,燈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廳中央,冷冷看著她。
「有地方要去嗎?」他諷刺地問。
她用力拉門,門緊緊鎖著。
她冷笑一聲,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雙手緊緊護住八寶箱。
他點點頭︰「細軟,都收拾好了吧。」
她沒有作聲,仍然輕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這個時候,旁人才發覺,他是個跛子。
此刻,他因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兒卻無動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齒。
李敏兒的回答帶黑色幽默,「是,我確想一走了之。」
「那麼容易?」
李敏兒攤攤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很明顯,她已經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語氣充滿挪揄。
「你決定跟他走?」林子良的聲音顫抖。
「是。」
「為什麼?」
李敏兒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嗎?不大好吧,對你來說,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活。」
林子良的聲音抖得更厲害,「那,我呢?」
「你?」李敏兒詫異,「你有的是錢,你可以隨時再買一個人回來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兒不以為動,「快把大門打開,你把門匙藏在何處?今夜不走,明夜也會走,你無權禁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