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決定,我還沒有想清楚。」
那日回家,小凡發覺家里坐看一位稀客。
她欣喜地歡呼「三婆婆!」
馬上過去摟住。
三婆婆是母親那邊的遠親,年紀已經超過八十歲,不知恁地健康情形比一般中年
人還要好,思想也先進,是非黑白清楚分明.小凡最喜歐她。
當下她扭著三婆婆說︰「你多久沒來看我們了。」
瞄一瞄母親的臉色,知道又向親戚訴過苦,並且雙目微紅,委屈得不得了,真是
小事化大的能手。
小凡暗暗嘆一聲,這個家,住不下去了。
三婆婆握緊小敗雙手,「工作忙嗎,同事難應付嗎?」合情合理。
母親有三婆婆一半理性,就天下太平。
「三婆婆,來,這邊來。」
「我也有話同你說呢。」
兩人在小凡睡房坐下,三婆婆很了解地笑「年輕人的煩惱往往比中年人想像中要多。」
小凡不便說母親的不是,只是苦笑。
「你母親一向是緊張大師。」
「可否使她精神松弛一點。」她把面子放得太前。
「也許你可以幫她。」
小凡搖搖頭「她拒絕合作。「
三婆婆笑,「我無兒無女,卻羨慕她有你作伴。」
小凡只是嘆氣。
三婆婆自口袋中取出一張薄薄洋蔥紙,只見上面寫看幾行毛筆字。
「這是什麼?」
「這是一張藥方。」
「醫什麼病?」
「醫精神恍惚,難以取舍,母女不和。」
小凡大笑,「什麼,三婆婆真會說笑。」
「你不相信?」
小凡收下藥方,「我信我信,中藥專門調養身體,服上三五十帖,心平氣和了,一切難題都會自動消失。」
三婆婆也笑,「你明白就好。」
一老一小閑話家常,小凡自小最愛數三婆婆瞼上的痣,本來數得見的約三十多顆,後來越長越多,小凡也漸漸成年,便不好意思再數。
今是小凡卻怪親熱地靠近去冒昧的說「婆婆臉上痣有沒有多?」
「長到一百顆就差不多了。」老人笑。
「婆婆怎麼也說這等無聊的話。」
「听我講,」婆婆握住小凡的手,「去揀了藥來喝,一帖就好。」
兩人雙說一會子放,婆婆由家人來接了回去。
不到一星期,小凡就听得三婆婆故世的消息。
小凡胸口抓緊以難過,只是不舍得.痛快地大哭一場,意猶未足,正在悲切.案頭忽然一陣風,卷起一張紙。
小凡用手按住,一看怔住,噫,這是三婆婆給的藥方。
只見上頭寫著白牧———人參———蓮實——莫活——三稜———黃苓等字樣。
小凡哀傷的想,作為紀念應當服一帖試試。
當天下午,她便到老字號大中藥店去買藥。
掌櫃一看,「咦,這可是醫消化不良的古方。」
回家加三碗水煎起來,滿室生香。
王太太問︰「這是什麼藥?聞到已經舒服。」
真的,精神好似松弛得多。
小凡說︰「煎好一人一碗。」味道甘甘苦苦,木難喝,小凡斟一碗給母親,趁熱服下,只覺心胸爽快。
喝完還有陳皮梅送口。
小凡忽爾覺得累,打一個呵欠。
奇怪,下午四五點種,原本是一天最好的光陰,怎麼忽然疲倦起來。
只見王太太亦亦放下手中毛線,笑道︰「兩人都困,莫是那碗藥作怪。」
小凡笑答︰「即使是蒙汗藥,在自己家中,也不妨。」
「我去睡一覺。」、
王太太回房,小凡邊眼皮都睜不開,直罵自己無用,伏在桌上,昏沉睡去。
她看見三婆婆向她招手。
小凡卻不害怕,迎上去。
三婆婆笑首︰「小凡,你真正好睡,我今兒去了,你也不送我一送。一
小凡十分羞愧,「婆婆,我不舍得你。」「不妨不妨。不要傷心。」
「我回去。」
「回去何處?」
婆婆笑道︰「回去來處。」
小凡嘆口氣︰「婆婆,我何時再可見你?」
婆婆握住她的手正想說話,小凡忽然听得母親惱怒的聲音吆喝道︰「醒來醒來,白日做夢呢你。」
小凡睜開雙眼,呆呆看看母親。
「來接你呢,」王太太冷冷說︰「還睡什麼?」
「誰,誰來接我?」
忽然有人撳門鈴,小凡過去開門,是小胡站在門口,他怎麼來了?
小胡站在門口,並不肯進門,木著一張面孔,問小凡︰「行季收拾好沒有?」
小幾一看,只見牆角放著一只箱子,什麼,她已經決定搬出去了嗎,是幾時的事?
夾在母親與小胡之間已經根久,痛苦矛盾,今日把問題解決了也好,快刀斬亂麻。
小凡提起箱子。
只听得母親在身後說︰「這一去,你就別再回來。」
小凡不禁嗤一聲譏笑,回頭同母親說︰「何必這樣戲劇化把,話說滿了,自己下不了台,將來生養死葬,靠的還不是我。今日一點點小事就與我過不去,目相殘殺,誠屬不智。」
只見田親瞼上一陣紅一陣白,小凡不再去理她.帶看行李與小胡離家出走。
靶覺很悲愴,走得太匆忙,皆因母親沒給她留余地,明明想留住女兒,變相把她逼走。
小凡也似遺傳了母親的愚昧,明明不想走,偏偏走了出來。
上了計程車,又下計程草,小胡把她帶到一個極之骯髒的去處,小凡不住搖頭,「不,不,這裹不行。」
那小胡那張面孔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只能負擔住這一區。」
小凡呆呆看著他。
他還責怪女友︰「本來有人介紹我到英國半工讀學設計,為看你,犧牲大好機
會。」
小凡打量著污穢的小鮑寓,「不,」她搖頭,「我並非十六七八歲無知少女,我自已想辦法。」
小凡調頭就走,行李也不要了。
忽然身邊有人叫她媽媽。
是一個小小女孩,仰著臉,伸著雙臂,叫她抱。
「你是誰?」小凡大吃一口.背脊爬滿冷汗。
小胡在一旁冷笑,「女兒都不認得?」
走不月兌了,小凡緊緊抱住小女孩,把自己的臉貼近孩子的臉。
怎麼會一步一步走到這個地方來,這條路或許適合很多人,但決不是她要走的路。
小胡說︰「這是你的家,好好打理它。」
他長揚而去。
小凡當下想,不要系,有力氣,敢叫日月換新天,終究會熬出頭來。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職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听得許多許多抱怨,母親怪她不爭氣,小胡認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說︰「很難得來一次,像客人一樣。〕
一個下午.小凡忽然發覺,她沒有自己,在別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婦、母親,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說︰「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讓我飾王小凡吧。」
小胡一瞼胡髭渣.指責她說︰「我早就知你貪幕虛榮。」
小凡笑,「別夸張,將來我會向你證明,我沒有錯,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著箱子,離開另一個家,流浪到馬路上,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奇怪,她認識一些女孩子,娘家永遠有溫暖舒適的空房空床等她們回去,不知道要做過什麼好事,才能得到樣好的待遇。
小凡已經累了。
之後她嘗試過許多分工作,晚上還要進修商業管理科,疲倦到無可再倦時還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無可奈何到最後仍得從頭忍耐。
小凡听到背後有許多嘰嘰喳喳聲音︰「作怪呢,活該吃苦。」
在說誰呢?
說王小凡?這時候,她的涵養功夫已經練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說︰我會成功的,屆時才計分,好叫你們知道高下強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戰,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來,混身上下泥斑,齷齪骯髒,一絲陽光都照不進來,她只知道一定要鑿通這條地道,才能鑽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