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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細之戀 第12頁

作者︰亦舒

下雨的周末再也沒有人煮熟咖啡給我喝。我終于失去了茉莉,而且我思念她。

再回去求她,她未必不答應我,但是有什麼意義呢,對她不公平,她所需要的,我不能給她,目前她或許很難受,晚上睡不著,因為她運氣不好,認識一個倒霉的男人。

我在報上看到茉莉的結婚啟事。

小小段的,用紅色圈住,她在加拿大多倫多結婚了。新郎的名字很普通,並不是什麼名人,他們會生活得很愉快──然而什麼叫愉快,什麼叫不愉快呢?

我走在路上,…日常辦公,誰也沒罵我打我,老板們也沒有欠我薪水,又不欠衣缺食的,但是我的生活又有什麼愉快可言。

你讓我娶茉莉,我不會高興。人一墮入傳統的殼就不能翻身。你讓我跟祖蓮,我也是不高興,我怎麼管得住這麼不羈的女人──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我只好再去找一個適合我的女人,或者是茉莉與祖蓮之間那一類。

或許一生也找不到。但願我清醒如這兩個女子,知道我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麼。

妹妹的香港

我對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報紙好不好?家里搞成這個樣子,你還有心思看報紙?」

丈夫放下報紙,他申吟一聲,「我怎麼那麼倒霉?既踫見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兒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回來已經三個月了,放暑假也已經一星期了,可是這一星期里妹妹沒有跟我說過十句話,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總是一個人關在房里發呆,有什麼好處?你對女兒也大不關心了。」

「我能做什麼呢?或許她累了,也許她還未習慣香港,你是母親,你去跟她說話,我有什麼辦法?」

「我發覺你的口氣一天比一天象個丈夫。」

「真奇怪,我們的女兒都快十六歲了,難道我還不是你的丈夫?」

「你當心妹妹變成問題兒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們沒鈔票,寵不出問題兒量來。」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沒生病,有什麼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對他們過份注意,你就讓她自由發展好了。」

他咳嗽一聲,「當年我也建議過,多養一個,好給她作個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亂制造?虧你還為人師表呢。」

他又舉起了報紙。

我到房間去看妹妹。她什麼也不做,只是蜷縮在床上,小小的房間開足了冷氣,還是有點悶熱,上兩個月她才中過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臉上長了好些痘子,成天沒精打采,懶洋洋的,這樣子還不累出病來。

我問她︰「妹妹,都三個月了,還是想著英國老家?」

「嗯。」她給了我一個字。

「當初搬回來,我們也曾征求過你的意見,你說無所謂,怎麼現在又這樣呢?」

「CUT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她笞。

我搖搖頭。這孩子,自幼我也教過她一點詩詞歌賦,沒想到她臨急給用上了,還真的用得不錯,這樣子中西合璧還真少有。

「媽媽,他們不喜歡我,而且我也不喜歡他們,」她用英語說︰「學校里中國人把我當英國人,英國人把我當中國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倫敦,我是他們其中一份子,吵架鬧事做功課,我全有份,不像現在,我一走到課室,同學們連忙噤聲散開,好像我是間諜。為什麼,媽媽?」妹妹抬起頭問。

「你自己沒有與新朋友合作,美芳她們約你去放風箏,你為什麼不去?」我用國語問。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額,「放風箏,只有小孩子才放風箏,我為什麼要去?三次了,我為她們付冰淇淋的錢以及付車錢,她們從來沒有還過,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這邊的風俗不一樣,她們不是佔你便宜,她們沒有自己買冰淇淋是因為她們把你當朋友了,友誼不是以金錢算的。」

「這種友誼我不要!米高與我都是把零用錢算得清清楚楚的,他買給我一個冰淇淋,我也還他一個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讓你打電話給他了嗎?那個電話起碼要十五磅呢,你們至少說了九分鐘。」

「我想念每一個人,媽媽,我永遠忘不了他們。米高、伊安、愛麗臣、艾蓮、夏洛蒂、哈里、蓮達、戴安娜。我想他們,我不應該離開倫敦,我應該一個人留下來的。」

「如果你一個人留在倫敦,」我忽然氣憤起來,孩子般的說︰「你難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這麼不孝順嗎?」

「看,媽媽,我已經被東方與西方撕裂了。」她說︰「我這樣躺著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這樣跟媽媽說話嗎?」我責問她。

妹妹尖叫起來,「你走出我的房間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潰了!」

我連忙走出她的房間。這是我們母女倆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說︰「或許她的同學妒忌她。」我說︰「她的老師說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陣氣,怪?我女兒有什麼怪?在英國十五年零九個

月,只有夸獎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變得怪了,到底是什麼怪?快有人就說她有毛病了。」

「他們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個外國人,要真是金頭發藍眼楮,他們又原諒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國,全班六十人,只有她一個是黑頭發,要受歧視,該在英國受。」

「可是中國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學里也發現了這點困難。」丈夫說︰「學生听話,但是不吸收。」

「你發現了困難?」我搔搔頭,「我在此間也不受歡迎呢。我一說我不會打牌,也不喜歡逛街,那些太太們一個個把我當白痴似的,還暗里說我天天一條牛仔褲,不知老之將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說妹妹。」

「適應新的環境是很困難的,別忘了我們在英國已經過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來做游客時,香港還不是好好的一個香港?只是天氣熱一點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著煙斗。過了很久他說︰「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勸我到舞場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悶,我說我想到跳舞,自然會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聯合起來,咱們賠這里的大學三個月薪水,一齊回英國去吧。」

「入鄉隨俗,可是我們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許愛上米高了。」

「不會的,他們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遠是孩子。」我說︰「我跟她一樣不習慣。我就是喜歡英國這些太太們,有空做家務,盡避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們還是自己在家烤一個。當然也不見得個個人太太都這麼好,但也不像這里那麼喜歡說閑話。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結果變成公審大會,硬是說一位倪小姐的壞話,說人家與男戲子軋姘頭,又勾引有婦之夫,現在又說在動一個有錢人家少爺的腦筋。我很為這位小姐抱不平,看來她不能夠自殺謝世,也得結婚謝世,平頭整面地做一個單身女人,雖然吃自己飯,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難的。」

「你的牢騷倒是比妹妹還多,也許這位倪小姐就是這麼一個人呢?」丈夫笑道。

「斷然不會的,真的這麼厲害,她們又不敢說了,給人家沖上來刷上一個耳光,那怎麼辦?」我反問︰「劃得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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