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張德笑道︰「我喜歡所有的愛,聰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楮閃亮如昔。我問︰「所有的愛?真的?」他緩緩的點點頭。
「我——」
「玉兒!」母親的聲音自身後響起,「你還沒有去睡?」
天曉得在那秒鐘里,我是多麼希望母親會在地球上消失。
張德從容的站起來︰「晚安。」他對我與母親說。
他走進房間,掩上了門,但是我依然坐在樓梯間。母親走過來,我厭倦的說︰「我累了?」我頭也不回的走下樓,回自己的房間、在里面鎖上。
母親真是討厭。
她明明看見我與張德說話,她可以讓我有這個機會,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麼非法的事一樣。天曉得我已廿三歲了,她彷佛還想擺布我的生命似的。
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親,我除非搬出這里,否則的話,她愛幾時大聲嚷,就可以大聲嚷。
我以前從來不表示對她不滿,事實上她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母親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開心。
以前她把張德形容成一個大細菌。
這我不怪她,誰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現在張德的病,已經好了呀,她怎麼還是這樣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與另外一個男孩子說說話,也可以吧?
況且我絕對不嫁我不喜歡的人。
忽然之間,我有了與母親對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礙我,我可以處處使她不快的。
不過我馬上嘆一口氣。
我年紀已經不小了,這些想法,是屬於十六七歲小女孩的,我不可以這樣的。
我希望母親也明白我已經不小了,給我一個某一種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揚眉瞪眼的著牢我?
不過母親似乎做不到,我想與她談談。
母親說︰「廿三?我還不認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過幾天就是兩歲,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夠大了。」
「你說這話是什底意思呢?哪里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別人談話,你給我一點面子,不要馬上打斷我好不好?」我問。
「我當是什麼,原來是這個。是的,我不喜歡張德與你說話。」母親承認。
我盡力向她解釋,「母親,你與我是兩個人,你不喜歡的事,我或者很喜歡,同樣來母親呆了半晌,笑了,「玉兒,你是我的女兒呀。」
「是,媽,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給的,但是我成年之後,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你明白嗎,媽?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我雖然愛你,媽,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個人的意志、舉止自由,這跟愛你是沒有沖突的,不一定我跟張德說了話,愛你便不深了。」
母親還是呆呆的,我覺得有點難過,我低下頭來。
她說︰「是的,你們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媽?」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媽,你放心,我很詳細考慮自己的行動。」
「那就行了,」媽彷佛有點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
「小時候你與你哥哥在我身邊,甩都甩不開,一天到晚纏著,我又嫌煩,如今你們轉眼間就大了,反倒抬這些新派大道理來叫我不要理你們——也罷,我樂得圖個安逸,索性任你們去,幸虧你們平時倒也听話。」
「媽——」
「怎麼攬的?」她苦笑,「我頭發還沒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嘮叨了?」
「媽,」我說了許許多多安慰的話,使她再開心。我無意觸動她的心事,使她有這一類的感觸。
但是我說過,母親是一個明理的女人。
一般運氣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個暴跳加雷的媽媽,那種處境,倒也夠慘的。
以後我獲得了與張德說話的特許。
不過媽媽倒也不放松,她一直催大哥把那個「理想」的男孩子約到我們家來見面。
真愚蠢。
下班之後,晚飯之前,我常常去敲張德的房門。
我想只好用以熟賣熟的方法了。
母親還是很不滿意與張德這樣熟絡,但是她的態度很好,舉止很大方。
張德說︰「那天晚上,你與你母親的話,我真想拍手。」
我詫異的問︰「是那一番話呢?」
「父母與子女關系。」
「那個?那是我臨時編的?」
「編得不錯,」他笑,「幾時說給我父親听听。」
「你父親有那麼固執?」我問。
「只有更過份的,他要我讀一門可以賺錢的功課,我沒听他的,他就怒到現在。」
「張伯伯人很好,不至於這樣,我見過他。」
張德開始對我講家里的事了,這是好現象。
「那一定是許多年前了,現在,他有點怪,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年紀大的人,總有點怪怪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是不是因為寂寞?」我問。
「我父親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對他不錯。」張德說。張德真是一個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與人接觸!但這未必就是寂寞。」
我說︰「我倒常常覺得無聊的,無聊算不算寂寞,我實在不知道,不過與你說話,我就覺得開心、充實,為什麼?」
張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許多同事。」
「與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吃午餐的時候,他們就說股票。」我說。
張德笑。
「我實在覺得有點不大合群。這並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書?」
我想起來,「我與母親說的話,你是如何听見的呢?」
「我偷听的。」他笑。
「你愛你父親吧?」我忽然問。
他答得很快,「當然,我極愛他。」
「你母親?」
我馬上覺得應適而可止。溶去他心里的冰霜,並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萬別欲速則不達就行了。
我們說些別的,就吃飯了。他還是一個人在樓上吃。
我再三請他與我們一起吃晚飯,他不肯。
他依然每個星期一都要去看醫生,拿藥回來服用。
這個星期一我下班的時候,他抓住我,「玉兒,來!版訴你一個好消息!」
他滿臉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點受寵若驚,而且也很開心。
「什麼事?」我問︰「快點說出來吧。」
「醫生說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你說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來,「簡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見我大跳大嚷,也很興奮,他搓看手。
「我們應該怎麼慶祝?」我問他。
「唉,兩年了,這病足足拖了我兩年了。」
「慢著。」我忽然想起來,「什麼叫‘差不多’完全痊愈?」
「還要休養,」他說︰「這話我听膩了,所有的醫生都是這樣,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養,動也不要動。」
「那倒是真的,」我說︰「醫生都是那樣。」
不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里去呢?是不是要離開我們?
我不願意他離開我們到外處去,我不願意?
我呆呆的春著地,忽然之間,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說︰「到處去。」
「你——」我遲疑的問︰「去哪里呢?」
「現在還說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問︰「不過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
「慢慢的計劃好了,有的是時間。」我說。
「你會想念這里的,會不會?」我問︰「你在這里把病養好了,你會記得這一點。」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