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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練 第11頁

作者︰亦舒

「你好了點沒有?」他問,他像是很關心我。

「好多了。」我虛弱的答。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你願意進來坐嗎?」我問他。

「謝謝。」他進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著他。沒想到一傷病會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麼近。

「你的房間很好看?」他說。

我低頭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頭散發的,很難看。

我忽然抬起頭來。我問︰「你的病已經差不多好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問︰「或者是——」

「我想我會回英國去。」

「回英國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問。

他搖頭。

「你父親想見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斷我,「不,我不會回去的,我想我還是回去念書,我還沒有畢業呢。」

「英國一直有朋友寫信給你呢。阿好老以為是我的信,拿來給我看了。當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別值得懷念的,況且學業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體,徹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辦。」我說。

張德說︰「听你的口氣,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沒有打听到什麼,一點效果也沒有。

同時我為我這種行為臉紅——打听別人的私隱。

他說︰「不過你講得也對,我們必須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書借兩本給我,我明天還得躺一天呢。」我說。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媽媽就回來了。

然後張德就沒下來,他托阿好把書給我。

他已經比以前容易相處,不過對于母親,他還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張德—他不是一個容易了解的人。

我听說了關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卻一點也得不到。幾時他才會主動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們家里,就不難有這一天。不過他的身體終有一天能夠康復。

到時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忽然有種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經吃不消了。

一輩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種苦處,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來看我、帶著他的兩個孩子。

我說︰「沒事了,哥哥,你們去花園玩吧。」

「又下雨了,怎麼去呢?」媽在一旁說。

「又下雨了?」我問︰「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發燒那晚落下來的。」媽說。

「怕是著了涼。」

「醫生一會兒再來看你。」

「要當心啊,玉兒。」最後一句是阿嫂說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遇是感冒罷了,就有這麼些人來關心探問。

但是看張德,命都差點丟了,也沒有人理。

母親,母饗真的這麼重要?

媽媽從客廳跑進來,「玉兒,你的同事要來看你。」

「誰?」我問。

「一個男孩子,他一定要來看你,急得不得了。」媽說。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別叫他來!」我嚷道︰「千萬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他,他一下班就來。」媽說。

「我的天!」我說。

「算了,朋友來坐坐,有什麼不好呢?」爸說。

「那麼多同事,個個要來,我家門都擠破了。」我說。

嫂子說︰「這證明妹妹人緣好。」

扮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說不定。」

「好了,你們再說下去,我頭都痛了。」我說。

「妹妹怕難為情呢。」哥哥詫異的說。

媽媽把他拉出去,她輕聲說︰「女孩子家總有一點的,別再去惹她了。她堅持說那個不是好朋友,不過人家倒對她不錯,常常打電話來找的。一會兒來了,我們也瞧瞧,是個怎樣的人物。」

聲音雖輕,我還是听見了。

他們只把我幾歲的佷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書報,很乖,一聲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給媽媽的一席話,說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是不會喜歡他們口中那個人的!他不配我。

那個女孩子心里沒有點傲氣呢?我不喜歡俗人。

佷女兒問︰「姑姑,一會兒你的男朋友來?」

「才怪呢,別听那些話。」

她很小,又問︰「姑姑,你嫁什麼人?」

「當然是愛人,要我愛得很厲害的。」

「你愛什麼人?爸爸?」她又問。

「當然,不過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與丈夫不同。」

「丈夫怎麼樣子?」她問。

我搖搖頭。或者我應該在某月某日,黑夜里對看一面鏡子削隻果,隻果皮不斷,就會在鏡子里看到未來丈夫的臉,這是西洋傳說。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里忽然出現一張險,再鎮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麼能夠相信!

佷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她在訴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干些什麼?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後,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只動物有什麼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佷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樓上房里的那個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听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著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著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幫張德說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麼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著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麼會知道呢?我在床上嘆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里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冢一陣哄笑。

「怎麼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懊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听見他自我介紹,又听見他問起我,又听見他喝茶。家人都圍著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後園的好。」

懊死!完全該死!他有什麼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蓬頭散發,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說。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麼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

我如釋重負,頭馬上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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