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了點沒有?」他問,他像是很關心我。
「好多了。」我虛弱的答。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
「你願意進來坐嗎?」我問他。
「謝謝。」他進來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著他。沒想到一傷病會把我們的距離拉得這麼近。
「你的房間很好看?」他說。
我低頭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頭散發的,很難看。
我忽然抬起頭來。我問︰「你的病已經差不多好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問︰「或者是——」
「我想我會回英國去。」
「回英國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問。
他搖頭。
「你父親想見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斷我,「不,我不會回去的,我想我還是回去念書,我還沒有畢業呢。」
「英國一直有朋友寫信給你呢。阿好老以為是我的信,拿來給我看了。當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別值得懷念的,況且學業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體,徹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辦。」我說。
張德說︰「听你的口氣,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沒有打听到什麼,一點效果也沒有。
同時我為我這種行為臉紅——打听別人的私隱。
他說︰「不過你講得也對,我們必須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書借兩本給我,我明天還得躺一天呢。」我說。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媽媽就回來了。
然後張德就沒下來,他托阿好把書給我。
他已經比以前容易相處,不過對于母親,他還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張德—他不是一個容易了解的人。
我听說了關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卻一點也得不到。幾時他才會主動把這些都告訴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們家里,就不難有這一天。不過他的身體終有一天能夠康復。
到時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飛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忽然有種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經吃不消了。
一輩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種苦處,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來看我、帶著他的兩個孩子。
我說︰「沒事了,哥哥,你們去花園玩吧。」
「又下雨了,怎麼去呢?」媽在一旁說。
「又下雨了?」我問︰「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發燒那晚落下來的。」媽說。
「怕是著了涼。」
「醫生一會兒再來看你。」
「要當心啊,玉兒。」最後一句是阿嫂說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
不遇是感冒罷了,就有這麼些人來關心探問。
但是看張德,命都差點丟了,也沒有人理。
母親,母饗真的這麼重要?
媽媽從客廳跑進來,「玉兒,你的同事要來看你。」
「誰?」我問。
「一個男孩子,他一定要來看你,急得不得了。」媽說。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別叫他來!」我嚷道︰「千萬不要!」
「我已經答應了他,他一下班就來。」媽說。
「我的天!」我說。
「算了,朋友來坐坐,有什麼不好呢?」爸說。
「那麼多同事,個個要來,我家門都擠破了。」我說。
嫂子說︰「這證明妹妹人緣好。」
扮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說不定。」
「好了,你們再說下去,我頭都痛了。」我說。
「妹妹怕難為情呢。」哥哥詫異的說。
媽媽把他拉出去,她輕聲說︰「女孩子家總有一點的,別再去惹她了。她堅持說那個不是好朋友,不過人家倒對她不錯,常常打電話來找的。一會兒來了,我們也瞧瞧,是個怎樣的人物。」
聲音雖輕,我還是听見了。
他們只把我幾歲的佷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書報,很乖,一聲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給媽媽的一席話,說得有點啼笑皆非。
我是不會喜歡他們口中那個人的!他不配我。
那個女孩子心里沒有點傲氣呢?我不喜歡俗人。
佷女兒問︰「姑姑,一會兒你的男朋友來?」
「才怪呢,別听那些話。」
她很小,又問︰「姑姑,你嫁什麼人?」
「當然是愛人,要我愛得很厲害的。」
「你愛什麼人?爸爸?」她又問。
「當然,不過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與丈夫不同。」
「丈夫怎麼樣子?」她問。
我搖搖頭。或者我應該在某月某日,黑夜里對看一面鏡子削隻果,隻果皮不斷,就會在鏡子里看到未來丈夫的臉,這是西洋傳說。
倒是恐怖兼見鬼一點了。
鏡子里忽然出現一張險,再鎮靜不下來的——況且又是深夜,這種故事,怎麼能夠相信!
佷女兒「啪」的一聲丟下畫報,出房去了。
她跟媽媽說︰「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話都不說,又不睬我。」她在訴苦。
看這樣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沒有理睬的痛苦。
張德不知道在樓上干些什麼?
他在回信,也不見他出去寄信。他已經收了兩封那種信了。他也許在看書吧?
我們一家都是熱鬧的人,沒有心肝,沒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個星期日,又開始第二個禮拜。自從張德來了以後,我覺得這種生活相當無聊,與一只動物有什麼分別呢?
張德是一個例外。
我們被人操縱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獨立的。
像我,這個討厭的男同事要來,就無法拒絕他。
實際上我沒有意思要見他,我根本不歡迎他。
但是他來了,少不免對他笑笑,說聲謝謝。
這難道就叫自由?天。
雖然張德一整天廿四小時都關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難怪他這樣鎮靜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緊張。那次媽媽要把他請走,但是幸虧上帝幫助,又得以留了下來。我有點羨慕他。
佷女兒又奔進來;「姑姑,弟弟說生病的人有兩個頭。」
「胡說,我也病了,你見我肩膀有沒有多長了一個頭?」
她不響。「樓上房里的那個呢?」她指指問。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別亂說。講不定他還說故事給你听呢,知道不?快出去。」
「別吵著姑姑。」她母親叫她。
這三歲多約孩子奔著出去了。那種精力,真是無窮無盡。
我幫張德說了許多好話,我有點莫名其妙,一直幫他說話,是的,我的確是喜歡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麼會幫他說好話呢?連對著一個孩子,都這樣講。
但是張德怎麼會知道呢?我在床上嘆一口氣,翻個身,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這里大吵大鬧,阻止了他下來看我。
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忽然之間大冢一陣哄笑。
「怎麼回事?」
阿好說︰「你的朋友來了,買了花與糖。」
懊死!這個人,就是不會大方一點!
媽媽在招呼他坐,我听見他自我介紹,又听見他問起我,又听見他喝茶。家人都圍著他說話。
嫂嫂說︰「多漂亮的玫瑰,比我們後園的好。」
懊死!完全該死!他有什麼理由送我玫瑰?
媽媽說︰「我一會兒叫他來看春你?」
「不!」我的臉繃得緊緊的,「我蓬頭散發,不能叫他見我。叫他在外邊坐一會兒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說。
「這孩子!」媽出去了。
她替那個人解釋了一會兒,說我睡著了,那個人也不好怎麼樣,坐了半小時左右,只好告辭。
我如釋重負,頭馬上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