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家。反而像個賊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見人。
然後他就轉過頭來?他看著我笑一笑。
只要他這樣一笑,忽然之間,我所有的芥蒂都煙消雲散了,我老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
但是我也沒出聲。他大概不喜歡說話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壺水慢慢的澆完了,又再盛一壺。
他忽然開口了,他說︰「沒想到你喜歡勞動。」
我抬頭看他一眼,拂去額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為我是什麼?懶鬼?
「你很喜歡花草吧?我應應該說︰你很喜歡這個家,你常常幫忙理這個家。」他說。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誰不喜歡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說。
然後我發覺我又多嘴了,馬上低頭澆花。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塊石頭上。
我澆完所有的花,我問他,「你幾時下來的?我一直在屋子里,怎麼沒見到你出來?」
張德說︰「當你捧著三個大洋女圭女圭進廚房去的時候,我出來的,你當然沒看見我。」
我笑了。
「那幾個女圭女圭很舊了,但是仍然美麗,為什麼扔了它們呢?其中一個有很美麗的眼楮。」
「但是屋子里的東西堆積如山,不扔掉怎麼行呢?」我問。
「我想是的,況且它們舊了,不中用了。」
我問︰「你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嘆口氣,「你這個人,為什麼一直想東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幾個舊女圭女圭,又感嘆起來了,罷罷罷,我送給鄰居小孩子玩,那總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說。
我又擦汗,搖搖頭,進廚房去拿了兩杯橘子水,遞一杯給他,「喝掉它。」
我仰頭把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他微笑,「你真健康。」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復健康!」,
他沒出聲,太陽曬在他臉上,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我知道我喜歡他,我很喜歡他。我默默的蹲下來剪花。
我不會有什麼前途。他並不十分喜歡我。
可喜的是,他也沒有過份討厭我。以他的標準來說,對我這樣,已經算是和顏悅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里那只白色碎瓷紋的花瓶,插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會。」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遞給他。
我自己解嘲說︰「通常是男人獻給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這樣多,使我的心軟。
「栽母親喜歡花。」他說。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她去世的時候你還很小,你不可能記得那麼多事情,記得舊的事情沒有好處,你應該努力向前才是。」我說。
「這算是教訓?」他笑問。
「可以算是的。」我說︰「對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沒有關系,你真健康。」他說。
這一次我听出他說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悅的說︰「像你這樣又如何呢?中國絕不是因為有你才強壯的。」
他笑,「你太可愛了。」
第一次贊我,我笑。我飄飄欲仙。
「今天你要與我們一齊吃晚飯嗎?」我問。
「不?。」
「為什麼?」
他說︰「我有不良習慣,我吃東西咀嚼有聲,口沫橫飛。」
我白他一眼,他還這樣有幽默感,太不簡單。
張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怪,他有時侯太可愛,說他癖,他又會說一兩句別致的笑話。
不過我的愆是被他吸引住了。
「說說你的家庭,可以嗎?」我問。
「不,我應該忘記舊的一切。」他一本正經的說。
「請不要這樣。」我說︰「我知道一點關于你的事情。」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不少了。」他說。
「不要怪我爸,我逼他講的。」
「我已經說過沒關系,你不必介意。」他倒反而叫我不要介意,這奇怪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介意。」我說。
「我像一個虛偽的人嗎?」他反問。
他走回屋子去,他的態度是好多了,病好了,人自然也該好。
傍晚哥哥來了,帶著他兩個小孩子。
家里吃了一餐熱熱鬧鬧的晚飯,舉屋騰歡的樣子。
兩個孩子吵得要死,張德在樓上一定听見吵聲。
他在干麼?看書?
大家都沒提他。媽媽現在自然不仇視他了。大哥當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們帶來的。
屋子里見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幾分鐘。她倒是很幸運的樣子。
阿好問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餅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機好好的打著「張德」。
是張德的信;自英國寄來的。
他自己從那邊來,當然應該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張先生的。」我說。
我拿看那封信向陽光照了一照。當然什麼都沒照出來。
我不明白我怎麼會有這樣愚蠢的動作。
然後我說︰「我拿上去給他好了。」
媽媽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實也樂得休息一下,省了跑這一趟。
但是媽媽叫她,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上去。
媽媽白了我一眼,「你干嘛這麼起勁?」
這是她多次對我的起勁不滿了。我的確有太起勁嗎?
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這封信到底是誰寫給他的。
現在我的心理,已經遠遠超過好奇的地步了。
這無異是有點不正常的,但是我實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學寫的信?
同事?
為什麼以前一直沒有信來,現在卻來了呢?
他在這里住了一個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麼樣?
能把通訊地址告訴朋友,那說明他是準備長期居留在此了,這倒是很好的消息。
媽媽問︰「玉兒,你到底是怎麼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麼東西?」
我反問︰「我魂不守舍?別開玩笑了,媽,我怎麼會?我不過沒事做,坐著休息一下。」
媽笑了,「沒事做,去洗個操吧!全身都是汗,腳上還有泥斑呢,這麼髒。洗完澡,打個電話,與朋友去看個電影。」
我低下頭。「我不想出去。」、
「悶在家里干什麼呢?爸在睡覺,我又得弄飯,阿好也不會陪你,在家里倒鬧得我慌。」
我搖搖頭。
「以前你總是一大堆朋友來往的,現在怎麼了?」
我不響,隔了一會兒我說︰「媽,我去淋浴。」
洗乾淨了之後,我躺在床上。
沒有人會知道;我留在家里,是要陪張德。
張德也不會知道,其實他根本不在乎。
他當然更不會留意到我情緒上的轉變。
現在他在樓上,我在樓下,這距離使我略為安心一點。
要是我到市區去看電影,我也不會看得舒服。
我會一直希望身邊那個蠢蠢的家伙是張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樣了,反正我等了一個星期,才等到一個周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里,與他說幾句話象,我不願意出去看電影。
但是今天我已經見過他了,話也說過了,難道我還希望有奇跡出現不成?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找我傾談的。
我覺得無聊,天氣又遠麼熱,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額角冒出來。
我覺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熱,不過我又不高興開冷氣。
阿好說︰「小姐的電話!」
其實阿好的缺點部是在其他方面,盡避媽媽一直嘀咕她不鎖大門,我倒覺得她聲音難听。
尤其是今天,那個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著了?」她還嚷。
「沒有!」
誰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只豬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